漫金山(七)
在谢巾豪的指定下,一位年纪四十多岁的厨师来到了满星叠。谢巾豪当然知道这不是小时候她记忆中的那位主厨,而是警方安排进来的卧底。
她不知道这位警察的真实姓名,她只是按着他表面的身份和其他人一起叫他林师傅,日常只能在做饭的间隙以偷师的名义用尽各种奇怪的方式交换信息,这其中还要包含钟姐几次视而不见的放水。
某日阮南芳忽然说要检查一下她最近偷师的成果,这下谢巾豪真慌了,她那个上不了台面的手艺如果说是偷师后的成果,阮南芳能信才有鬼。可她执意要看自己下厨,谢巾豪只能硬着头皮做了次茶叶炒牛肉,结果就是茶叶糊了牛肉没熟。就在她担心这该怎么解释的时候,阮南芳调侃她:“还是和以前一个傻样,做饭跟打仗一样,很忙,但是不知道在忙什么。你啊,以后也别耽误人家师傅时间了,没人能救你这个小笨蛋的。”
谢巾豪听到她语气这样亲昵,完全放松了。原来根本用不上她圆谎啊,自己只要随便赔上两个笑脸,她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她再一次感叹恋爱脑都不得好死,人一旦喜欢上头了真是连自己都骗,连阮南芳这样的人都不例外。
阮南芳瞧着她伤口好差不多了,便启程带她回了果敢。
此番归来一切照旧,最大的变化就是谢巾豪变得去时更有生机了。现在的她偶尔出卖一下自己的色相讨她欢心,便能换得她的欢心,她一开心谢巾豪就能有机会多参观参观她的各种非法产业。这里的很多园区里都困着她被忽悠来后失去人身自由的同胞,赌博、电诈、□□、走私……像阮南芳这样的人,名下的非法产业可以说无恶不作。
谢巾豪记忆力超常,不仅如此,她还有一手绘图复原的绝活,虽然比不了别的犯罪心理画像师那么神乎其神,但是绘制地图给警方提供便利这种事她可太在行了。她在一些诸如牛皮纸袋的地方画下了她的所见所闻,再借着给林师傅提建议和想菜谱等名义拿过去给他,他再借外出采购食材的机会把图纸转移出去……这一来二去的,凡是阮南芳带她去过的地方,她都复原在了纸上。
越是这样,她越得寸进尺,越变本加厉,把日子活出了一种肖申克在牢里拿小锤子凿逃生通道的刺激感。她用尽各种甜言蜜语和实际行动,忽悠阮南芳带自己瞻仰她这些年来打下的江山。为了让她开心,她几乎是掏空了前半生听过的捧杀人的话。她不知道她听着恶不恶心,反正她说得挺让自己反胃的。总而言之,她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死皮赖脸。
十二月时阮南芳说她侄女要从曼谷过来看她,本身说好赶圣诞节前一定会到的人迟迟不见踪影,眼瞧着马上就是阮南芳的生日了还一拖再拖,一问她就是别催正在忙着救人。阮南芳哭笑不得,她们这样的家族,不杀人已经是积攒功德了,哪里还有上赶着救人的时候?小辈里竟有这样的菩萨心肠,倒也有趣,怪不得她一众孩子里她最喜欢这个侄女。
归根到底,她最喜欢那些良心不泯的人。良心之于她,可比什么鸽血红宝石稀奇多了。
这月十五号便是阮南芳五十岁的生日,她笑说一晃眼这么些年,竟然已经到了所谓的知天命的年纪,是得好好操办一下。她其实并不喜欢中文语境里的这种说法,内核无非是劝你凡事看开一点,反正也不定有几天能活了,何必万般勉强?是劝人半生已过,既然求而不得,便轻轻放下。
可笑,怎么可能?她的人生信条向来是得不到,就毁掉。倘使她明日大限将至,那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送一杯毒酒给谢巾豪。她知道等着她的一定是十八层地狱,那样黑的地方,怎么能没有月光呢?她罪不容诛,但她怕黑。
好在她的小侄女终究是在生日宴的前一日赶了回来,解释说在路上耽搁了这些日子不是因为不想她这个姑姑,而是真的有要紧事耽误不得。
从她身后走出了一个双目无神的人,待看清脸的时候阮南芳和谢巾豪俱是一震。面前这个剃了发一副比丘打扮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按道理应该已经已经在国内过上安全生活的潘纯钧。
谢巾豪难以置信,她想过一万种潘纯钧近况的可能性,甚至想过他会不会在回国途中出什么意外,唯独没想过他出家了。她觉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要么是她眼花了,要么是他们两个人是万里挑一的相像。
可她一侧头,阮南芳也是一脸看到鬼了的表情。不仅如此,连她身旁一向面无表情的钟姐竟然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阮南芳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他怎么还活着?命大侥幸从她手里逃过一劫倒也罢了,怎么变和尚了?变和尚也就算了,怎么和她侄女搅一起的?完了,他若是将那日她讲他推下瀑布的事如实道来,谢巾豪可有得闹了。
不明所以的女孩向谢巾豪做起了自我介绍:“姐姐你好,我叫杨筝。你生得可真好看,怪不得我姑姑说家里来了个大美人,我还以为她为了让我快点回来诓我呢。”又转头跟阮南芳说:“这位比丘师傅就是我迟到的原因。来时路上我遇到了一位老比丘僧,他说他那天早上从河里打捞上来一个年轻人,他的情况不太好,希望能问我讨要一些药救急。我说乱用药哪里行?便送他们去了最近的医院。等他脱离危险后我不放心,因为他醒来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连自己名字都忘了,只胡乱用汉语叫嚷着一片叶子还是什么的。”
屋中环绕着一种诡异的沉默,阮南芳嘴角噙着一抹“真是天助我也”的微笑。谢巾豪攥紧了拳头,既要强迫自己不要一怒之下一耳光扇给阮南芳,也要逼自己忍住和他相认的冲动。
倒是钟姐开口问道:“后来呢?”
“后来老比丘说他一定是业障未除,便劝他和自己一起修行,说等修行到一定阶段,心境明朗了记忆自会归位。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然答应了,这便剃了度。早知道他这么傻,我就不给他们做翻译了。大概是语言不通,老比丘在他出院前便没了沟通的耐心,留给他几本佛经便离开了。我问他接下来打算去哪里?他说不知道。我问他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他也说不知道,因为他脑子里混杂着好几种语言。我便问他要不要暂时先和我来姑姑这里,随身保护我,就当还我医药费了。他答应了,我就把他带回来了。医生说他是大脑受了刺激,好好调养还是又机会复原的。”
阮南芳松了口气,失忆了?失忆好啊,这么狗血的桥段居然能轮到他,真是绝了。什么都不记得最好,这样他就没有罪状向谢巾豪告发了,她也不必再费心想办法再弄死他一次了。
可惜她没料到谢巾豪现在根本不讲理,哪怕她咬死不承认他落水和她有关,哪怕她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但她还是坚定地认为能干出这种缺德事的不会有第二个人。还放话威胁她说如果潘纯钧在这里再出现什么意外,那她也不活了,让她好自为之。
阮南芳也懒得再给自己开脱,彻底摆烂,两人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气氛又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五十岁的生日宴会办得很潦草,因为阮南芳心情不佳。眼瞅着圣诞也要到了,她除了处理公事,一点操办节日的意思都没有。
杨筝也觉得姑姑最近很奇怪,那个漂亮姐姐也很古怪,她们好想吵架了,反正最近她两没谁露过笑脸。她半路捡来的男人最近经常头疼,说是想起了点什么,描述说是一种丢了很重要东西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名字他仍旧想不起来,只是隐约记得和剑有关,但至于是什么剑他也说不清楚。
杨筝说这好办,她就先叫他阿剑,等他想起来全名了再改口也不迟。至于他丢的那样东西,她建议说能找就找,找不到她再给他买就是了。他却失落地摇摇头,说虽然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不可替代的。
杨筝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喜欢热闹的年纪,见姑姑没心情,她便主动接过了操办圣诞的任务。她忙的时候也要让阿剑陪着,说害怕他走丢,姑姑这里可不是能到处乱走的地方。恐吓他说万一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小心被掏心掏肺。他们几乎终日相伴,她瞧他无聊,便给他从姑姑的书房里顺了几本中文小说出来看。这样和谐相处了数日下来,两人愈发熟悉起来,偶然也会有一些亲近似朋友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