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早已经泪流满面，听故事的人也已经泣不成声。
潘纯钧用手替她揾去眼泪，奈何泪水涓涓不息，他根本来不及替她整理出一张不滂沱的脸，只是连连道歉着，好像故事里那些罪恶滔天的事都是他做得一般：“对不起，叶子，对不起，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叫你回来的，是我太任性了，是我想一出是一出，是我非要见什么家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趴伏在他肩头，他感到睡衣一点点被雨水湮灭的潮湿。就好像她的人生下了一场大雨，而他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纯钧，你感受过那种巨大的冲击力吗？像被海浪推开了，不，不是海浪，是火浪。是灼热的，是令人窒息的，它猛猛地把你甩出去，再让你亲眼看着你的亲人被它吞噬，被它一点点蚕食殆尽……”
“别说了，叶子，别再说了。”他把她紧紧拥在怀中，力度之大仿佛在告诉她他绝对不会抛下她：“我们明天不去了，你在城里随便逛逛，等我交接完工作，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可她既然来了，又怎么可能不看他们一眼就回去呢？
她的双脚在二十年后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后，被点燃的不止爱意，还有恨意。
她不相信好人有好报，不然为什么她和她的家人会落得今天这个结局？为什么她善良了一辈子的父母无辜殒命？为什么她隐姓埋名了半辈子，最后也可能落个不得好死？
“不，我要去，你陪我一起去。我不要只在梦里才能见到他们，我和他们分开太久了，不能真让他们做一辈子没有儿女祭拜的孤魂野鬼吧？”
“好，我们一起去。我会告诉叔叔阿姨，我一定会把他们的女儿照顾得很好，回去之后把她喂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不能再像现在一样病怏怏的，最好一脚下去能踢死一头牛。”
怀里的人终于破涕为笑：“我为什么要踢死牛啊？这样虽然显得我孔武有力，但是很莫名其妙诶。”
潘纯钧开始现编：“估计是牛郎的牛吧，那头牛可烦人了，肯定是你最讨厌的那种牛。如果不是它出主意给董永，董永才不会知道湖里有仙女洗澡，又怎么会跑去性骚扰仙女呢？再说了，能想出偷人姑娘衣服的牛，能是什么好牛？而且你以为就到此为止了吗？这牛一点不消停，临死前还要告诉董永剥下它的牛皮，将来追织女的时候用得上。”
“潘纯钧，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子哄了？你要不说你学传媒，我还以为你学幼教的呢。牛郎织女、英台山伯……这不都是糊弄小女孩的故事吗？你有没有点给大人听的？”
“这都是多好的故事，谁说只能小孩听？你想啊，牛郎这么不是东西的男人都得拉个仙女共沉沦，这不是警世故事吗？你再想想，如果梁山伯一辈子都没发现祝英台是女儿身呢？那他应该怎么界定自己的感情？他能认识到自己是gay吗？”
“停停停，你是真能编啊，我cpu都快烧干了。”她起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在他怀里的姿势，用自己的鼻尖蹭蹭他的鼻尖，难得的表扬起他来：“还挺羡慕你以后小孩的，至少能从你这听到有意思的故事。我爸讲故事可敷衍我了，他讲课都知道要备课，但是给我讲故事就不！每次都临时瞎编，主人公的名字就随手从元素周期表里挑一个，编着编着自己都忘了前面讲的什么了，圆不上他就催我赶紧睡觉。”
潘纯钧在听到她口中的“小孩”二字后，面露不悦，但很快又换上若无其事的镇定。但因为贴面而坐，敏锐的谢巾豪很难忽视这种诡异的情绪。
“你不喜欢小孩啊？”意识到这个问题由她问出更诡异后，她赶紧找补道：“我也不喜欢，我只是觉得应该没男人会讨厌小孩。毕竟又不用你们生，不要白不要。”
“……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什么便宜都占的人？”他眼底的不悦再次上涌：“明知道人活着就是受罪，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来世间一趟不虚此行，为什么还要拖另一个无辜的生命下水？叶子，这世界上有的人延续后代是积德行善，有的人则是造孽，我没资格说你是哪一种，但我一定是后者。我一向认为成年人最大的自律，就是不滥生无辜。”
她抵住他的额头：“虽然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但是纯钧，我想说我理解你。一个人平白无故来世上走一遭，未必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她想起自己的近况，又补充道：“同样地，一个人终于脱离尘世苦海，未必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和她四目相对的人又道：“我不喜欢孩子，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你的生活。我这人心眼小，你的家人已经够我嫉妒了，我怎么可能忍受再多一个人？还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如果你爱她胜过我呢？我到时候有立场讨厌她吗？我记得遗弃罪还挺严重的，是吧？”
她闻言一怔，点点头道：“论自私，我们两个真是绝配。我们这样自私的两个人不做父母，就算是为民除害了。”
他莞尔一笑，扬眉道：“我们就只有自私般配吗？我看我们两个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是彼此世间难寻的良配。”
“我想早点睡，可是今天走的急，没带褪黑素。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最好是粤语歌，听不懂词，这样我睡得快一点。”
“好，本播放器随时待命，请问女士要点哪首？”
“随便，冷门一点最好，越是听不懂睡得越快。”
谢巾豪入睡得比她预想得快，不过不是因为没听懂词，相反，她知道他唱得是哪首。《洁身自爱》，这可一点不冷门，她甚至记得这首歌的每一句词。
“你不算苦，我不算苦，我们应该茍且偷生脱苦海……”她最喜欢这句。
她不知道的是有人偷偷篡改了里面两句词：“愿我们这场爱能避免麻烦，愿我在最后能踏上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