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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归(十六)(2 / 2)

“好,那师姐……”路平望了望不远处的谢巾豪,她腰里连条保护绳都没有。

“我在这盯着呢,能有什么事?对了,你这次带两个消防员上来,楼下我看他们也没辙,不如上楼来和我们一起想办法。”

路平下楼了,柳青云看着两个单薄的背影,刚和徒弟担保的自信无影无踪。他真怕风再刮大点,两条无辜的性命全都毁于一旦。

谢巾豪坐在离女孩不到两米的地方,女孩的防备心很强,不肯让她再靠近。但纵使如此,她也是现在楼上楼下里唯一一个被允许突破她安全距离的人了。

她是她能平安的唯一希望。她倒是不恐高,当年航校来学校招人,她的身体素质都是通过了测试的少数几个人。但她现在仍然悬着一颗心,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今日最坏的结果,那就是眼睁睁看着这个距离自己两米的女孩从自己身旁坠落。

“一一,我听师傅说,你有东西要交给我?”

女孩轻轻点头,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放在了二人中间的位置,压在一块有些松动的砖

谢巾豪慢慢向左移动,她想要去拿那个信封,女孩看到她的靠近,却突然如惊弓之鸟,叫喊道:“你别过来!”

这给谢巾豪也吓了一跳,她赶紧中止了拿信的动作,解释道:“姐姐不过去,不过去,你往里坐一点。”

女孩平静了一点,说道:“姐姐,你不用着急看信,等我死了再看也来得及。这封信其实不是写给你的,但我只放心交给你。这是一封控诉状,希望你能帮我转交你的领导,重启案件的调查。如果这条路还是走不通,那希望你能体念信中所写,帮我把这封信转交媒体。但愿今天我的死能让舆论发酵,能让害我生病的人去坐牢。”

谢巾豪突然开始耳鸣。

她摇摇头说道:“一一,如果你要看到那个人坐牢,你就得坐在法庭上去指认他。你相信姐姐,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所有的惩罚都得受害人亲眼见到才有意义,对吗?你、我、你父母,我们要一起把那个人渣送进去。否则他身上如果没有刑事处罚,如果他还能继续在教育界工作,那还会有新的受害人……一一,姐姐带你回去,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女孩的表情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姐姐,你现在说的话和上次把我从教学楼上救下来时说得几乎一模一样。迟到的正义?那还算什么正义?如果我们真的能将他绳之以法,为什么检察院不起诉他?为什么要公安一次次阻拦我的自杀?是不是只有事情闹大了,比如闹大到出了人命的地步,上面才会重视我的诉求?”

谢巾豪的耳鸣愈发严重了,她强撑着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我没有资格说我可以共情你的痛苦。但是一一,即便你真的通过自己的死实现了你的心愿,可你无法亲眼看到他的下场,你不遗憾吗?”

女孩苦笑地反问她:“有什么好遗憾的?总好过我痛苦地看着他逍遥法外。”

谢巾豪看到了楼下一抹熟悉的身影,她忽然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一一,你记不记得你和姐姐说过,你想考中传?你想学新闻的,对吧?”

女孩点点头:“对,下辈子我会站在镜头面前实现那个理想的。今生,大概只能死在理想的高台了。”

“不,不要下辈子,这辈子你就可以实现你的理想。”

谢巾豪指着楼下的一个黑点:“你看到那个哥哥了吗?他刚毕业,比你大个三四岁,他就是电视台的记者,我帮你给他打个电话,好不好?关于新闻,关于记者,随便什么,你有没有什么想问他的?都可以问。就算你铁了心要离开,难道你要抱着对理想的无知离开吗?”

女孩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提议,过了半晌方说:“好。”

谢巾豪知道这个距离她无法事先和潘纯钧沟通什么,她只能寄希望于他多少和自己有点默契,希望他能用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给身旁的女孩描绘出一个理想的蓝图。

她打通了他的电话,他接得很快,她强装镇定地道:“潘纯钧,一一有问题要问你。”

他的声音很温柔:“好,你把电话给她。”

她把手机放在放在了那封信的附近。女孩向右平行移动了几下,她每动一点,谢巾豪的心都更紧一点。终于,她顺利拿到了手机。

“哥哥,你好,我是一一。听姐姐说,你是一个记者。”

“一一,你好。姐姐说得没错,我现在就在电视台工作,你要是想看哥哥的外景采访我可以发你几个视频。你有什么问题,以后都可以问我。”

“不用,我相信你。虽然我现在看不清你的脸,但是你的声音骗不了人,你的嗓音是我最羡慕的那种声音。我在学校广播站有个同学的声音和你很像,你们这种声音不仅很适合做记者,做主持,还很适合做电台主播。我父亲在跑出租,每次坐他车的时候我都要换好几个频道,就为找到一个声音最好听的主播。”

谢巾豪心中萌生出了成功的希望,这是女孩今天最健谈的一段交谈了。她不一定打开了心扉,但一定打开了话匣子。

女孩继续问道:“哥哥,记者的日常是什么样呢?是会像焦点访谈里的那些新闻记者一样,去暗访,去卧底吗?可以做战地记者呢?会特别辛苦吗?采访的过程中会有危险吗?”

潘纯钧望着楼顶单纯的女孩,他知道她对这个职业的滤镜来自何处。那是少年对正义的一腔热血,是渴望改变这个世界的理想主义。

他知道她一定听过纸媒时代里那些在黑煤窑冒险卧底数月,最终一纸报道掀起舆论巨浪的故事。他知道她也一定关注过那些顶着压力也要曝光污染工厂的事迹。

但他能告诉他随着纸媒时代的渐渐过去,在这个自媒体兴起人人可以做半个记者的当下,新闻记者的困境吗?他能告诉她白纸黑字已经逐渐被网络所取代,从前的谨慎与客观因为有了“可编辑”功能而大不如前吗?

他能告诉她十年前的新闻环境和如今的新闻环境天差地别,自由的发言或将沦为财政的喉舌吗?他能告诉她他工作的一部分就是报道领导们的日常行程,提问一些无关痛痒并且已经事先被审查过的问题吗?

他当然不能,他必须欺骗她。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记者的生活,很辛苦,但也很有趣。你当然可以像焦点访谈里的那些前辈一样,冒着危险去找新闻,也可以冒着枪林弹雨去报道战火中的生活。也可以像我一样,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报道。比如说你看过前阵子那个上过热搜的代孕的节目吗?里面那两个暗访的记者之一,就是哥哥。所以你看,这个社会里有着很黑暗的角落,需要你我去发掘。对了,你的声音也很好听,哥哥以一个专业人士的角度向你保证。你广播站的同学没有告诉你吗?你未来一定会成为很优秀的记者,哥哥相信你。”

女孩苦笑道:“我的同学们?自从我向学校反应了我的遭遇,同学和老师们都只会远远地避开我,视我如洪水猛兽。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他们不像对待我一样对待猥亵我的人?反而对他还依旧如常?尊他敬他?难道这一切最终被归责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潘纯钧发觉说错了话,他的语速开始变快:“不是的,一一,哥哥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不是你的错,让你遭受侵犯是那个人渣的错,冷落你是你同学和老师的错,没有给你公正的待遇是我们这些大人的错,让你痛苦至今是整个社会的错。从头至尾,你只个无辜的孩子,无助的受害人。”

“谢谢你,哥哥。你的那期节目我看了,我还在微博关注你了,节目很棒,你也很棒。”

潘纯钧的紧张忽然松懈了几分,却忽然又惊觉不妙,因为女孩忽然话锋一转说道:“哥哥,那就为我做一期报道吧。虽然我看不到了,但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就像,你相信我那样。”

谢巾豪不知道他二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女孩又哭又笑的,当她收起所有表情后果决地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放在了身侧。

然后微笑着朝两米外的谢巾豪说了句:“谢谢,再见。”

便纵身一跃,如同流星一般坠落。飘落的身影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不知道她当年是不是也站在这样高的地方,是不是也像一一如今的这般绝望,如果当年有人对她施以援手的话,后来的事会不会都不一样……思及此处,她竟然也欲追随一一而去。她身子向前倾倒,想下意识想伸手去拽住点什么,哪怕是她的一片衣角,哪怕是一根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