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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归(十三)(2 / 2)

谢巾豪上学的时候最喜欢临时来代课的老师,因为通常这种老师会比原本的老师更温柔,讲课更生动,布置作业更随意,更让她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她无法想象有天教自己练字的人是当年连家长签名都嫌自己丢人的那个小孩,是那个自己主动表示愿意帮他一起抄课文都嫌弃自己拉低他档次的小孩。

她现在只想逃课。

就在她琢磨借口的时候,他离开了讲桌,缓步走到她面前,亲切地问道:“这位同学,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书法基础呢?”

脏话明明已经到了嘴边,谢巾豪生生咽了回去。同时反复在心中告诫自己:我是来禅修的,不可动怒,更不能在这里暴露我不高的素质。

她强颜欢笑地答道:“练过一些硬笔,算吗?比如临摹过《行楷速成8000字》这种,算吗?”

老师点点头,又摇摇头:“嗯,算,也不算。因为我猜你说的临摹是不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硫酸纸,描红?”

谢巾豪反问道:“那不然呢?”

老师意味深长地笑笑:“这正是同学你书法水平停滞不前的原因。我说的临摹是脱离那层硫酸纸,依照着你看过后留在脑海中的字形,一笔一画地去复原到另一张纸上。”

他话锋一转:“再说回今天我们的软笔练习,我同样不建议同学们平时去买一些市面上常见的黄底红字的所谓‘描红’纸。那只是一种提高练习者满足感的填充游戏,你只是完成了将墨汁填满在事先画好框的汉字中,这样无论是笔画的练习还是间架结构的练习,最终都没有达到。”

他言归正传,开始教授毛笔的握笔姿势。

他先投影了一张示范图,然后又亲自示范了一下,便要求每人拿起自己的笔,保持握笔姿势,他下来一一纠正。

等他来到谢巾豪这里的时候,他看到她认真但紧张的样子,觉得笨拙又可爱。

他先轻轻把她的无名指往上移了一下,然后让她把手心放松,温声说道:“同学,这是笔,不是枪,你不用握那么紧。手指贴紧笔管就好,牢记四个字——‘紧而不僵’。”

她感到他的手在调整她无名指位置的时候滑过了那道伤疤,她忽然感到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纠正完所有人,他快步走回了讲桌,说道:“请同学们上前来,我来教你们如何控笔。这是书法练习中常常被初学者忽视,却很有用的一个练习技巧。当然了,这项练习的缺点是枯燥无味。”

他虽然说着枯燥无味,但是台下的义工同学们却并不觉得,他们的精神头看上去极为饱满。

谢剑虹一直在旁观,她不屑,但她不意外。

因为这种盛况就像你中学时见多了已经地中海秃头的中年物理老师,突然有天来了一个秀色可餐的年轻帅哥代课,平时睡得再香的同学今天也一定是醒着的。

潘纯钧拿起一张纸,提笔便从纸的这头一笔到底写到了纸的那头,一个极长的“一”字跃然纸上。他将笔递给身旁的人,问道:“同学,要试试吗?”

不明所以的谢巾豪觉得问题不大,只是一个不带任何复杂技巧的横而已,这有什么?有手就能。

她十分自信地落笔,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她拿毛笔的手像是得了帕金森症一样颤抖。

别说一笔不抖地流畅拉到底了,运笔才至纸的一半处,她所写的那个“一”字一点不像他的那样光滑,而是像拥有锯齿一样波动的边缘。

不过她以为的取笑并没有到来,他倒极有耐心,握着她的手走完了剩下纸上的一半。

她惊觉他拿毛笔的手之稳,毛笔在他手里就像一件趁手的兵器一样运用地得心应手。

松开了她的手,他又给大家展示了一种形状像蚊香的控笔练习。就是在纸上一笔到底,从外到内画圈,直到画到蚊香的圆心才收笔。

他画的大圆套小圆,每一层圆都饱满又形状规则,像是拿着圆规一圈圈画出来的。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她不再盲目自信,而是心里有数地落笔,最后画出了一个形似爬行中蜗牛的东西。

然后他在控笔练习的基础上进一步教授了横这个笔画的具体写法。他展示了不同横的写法,也展示了颜体、柳体、欧体中横的不同。

因为有的义工马上要结束工期下山了,所以他不打算依着平时的进度教学。而是开放了提问,希望大家踊跃提问,问什么都行。

谢巾豪便问他既然他说描红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临摹方式,那怎样才是正确的临摹方式?他说这是一个好问题。

他的方法是每一个你要临摹的字都是一张脸,你想要写出和它一样的形状,就必须事先记住它的模样。字帖就是照片,你不能在复原的过程中看一笔写一笔,那样你永远记不住那张脸。

临帖先读帖,读帖后背贴。唯有你在脱离字帖的情况下脑海中仍然能浮现出那个字的模样,并且将它写在纸上比较不同,才是有意义的临摹。

还有人问他“老师你最欢的书法家是谁?”他毫不犹豫地说赵孟??。

同学又问为什么不是王羲之?他说因为王羲之太过仙气,就像九重天上仙,不食人间烟火。同样是飘逸洒脱,赵孟??就有人味多了,大约因为经历过国破家亡,他的字里有一种千帆过尽的释怀感。

还有同学希望能让他留副墨宝给自己,他也答应地爽快,随即提笔写了四个大字——安乐长生。

他望着字说这是他最喜欢的祝福,没有之一。他说家中有一副启功老先生的墨宝,就是这四个字,是他心上之人所赠。

那是他昔日漂洋过海、去国离乡之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角落里的谢剑虹知道他没说谎,送他去机场时他确实只带了那幅字。他甚至不肯托运,他说那些拖运人手里没轻没重的,弄坏怎么办?他非要随身带上飞机。至于自己送他的那个手风琴呢?下落不明,想来是随着老房子一并卖了吧。

在一人开口要字成功后,自然有更多人提出了同样的心愿。潘纯钧开始了他的孔雀开屏时间,他恣意挥洒着笔墨,他十分享受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他也感到失望,因为他期待的需要他的人并不需要他。

他隔着重重包围他的人,看到他心上人得以脱身而去的自在和放松。

谢巾豪心情复杂地走到了殿前的池塘边,她望着池中的锦鲤,觉得做人还不如做鱼。

人肯放生鱼,觉得是功德一件。人却不肯放生人,因为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