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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二)(1 / 2)

少年时(二)

男孩名叫夏纯钧,他和奶奶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夏奶奶在师大法学院任教多年,丈夫早逝,仅有的独女二十岁时也不幸意外离世。一辈子迎来送往,到头来孤身一人。

女儿去世后她在福利院收养了一个男孩。彼时她已快六十岁,便让男孩唤自己奶奶。

男孩很可怜,他不是被丢掉的,而是人贩子拐来的。因为刚被拐来的时候身体不好,同一波孩子都出手了,唯独他没找到买家。结果还没等他病好,人贩子自己就出车祸死了。人贩子又没有别的家人,没人知道他死之前还在外面租的房子里藏了一个没出手的孩子。

只有三岁多的男孩在条件极其简陋的出租屋里几乎被饥饿夺去生命,大约他命不该绝,又或者他本就是个生命力极强的孩子,他硬是用烟灰缸砸开了窗户,然后就从三楼阳台掉了出去。

但被买菜回家路上的夏老师接住了,代价是她的胳膊脱臼了。

人贩子离世后没人知道他究竟从哪里拐来的这个孩子。而孩子被拐来时太小,又长期被关在一个封闭空间中,早已经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是什么时候被拐来的。

唯一的线索是“红色房子”还有“小鱼”,就这还是警察们想尽办法才从他的记忆深处挖出来的两处字眼。从人贩子家中找到了一条上面有孩子DNA的金吊坠,是一片很小的金叶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线索,就连年龄都是在医院做了骨龄检测推断出来的。

奈何中国太大了,泱泱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找一尾小鱼无异于海底捞针,找一幢红色房子更是难上加难,单凭这点不算线索的线索根本无法送他回家。

多方联系寻找无果后只能把他暂时送到了福利院。悲观一点想,或许这孩子的父母也已经放弃了寻找他,不然怎么失踪儿童库里找不到一点能对得上的信息。

夏老师听说孩子的遭遇后申请了领养,算是给她的晚年生活找点盼头。因为那是个健康的孩子,其实当时有不少条件更好的夫妇递交了领养申请。

但是耐不住夏老师拖着她那条没好全的胳膊到处登门求人,早年曾受教于她的学生中不少人身居要职,他们不忍她晚景凄凉,想着给老师留个活下去的念想,她这才顺利领养到男孩。

回家后孩子倒也不认生,夏老师先用了自己的姓,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剑剑。几日后她琢磨出个大名——纯钧。这是一把宝剑的名字,传说中是越王勾践的宝剑,是用千匹骏马、三处富乡和两座大城也不换的珍贵之物。她取这个名字不仅是出于对孩子的珍视,还存了她自己的别样心思。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位自己的角色,或许是勾践?也可能是愚公?她那时还不确定。

夏老师为人很好,待纯钧更好。她喜欢教书育人的感觉,退休后又被学校返聘。平时如果忙不过来,遇上晚课或者周末的选修,她就把小孙儿一起带去上课,让他坐在最后一排。

纯钧性子安静,不吵不闹,一点没扰乱课堂秩序。他最喜欢在阶梯教室的课,因为坐后排完全可以看清前排的哥哥姐姐们上课是在睡觉还是看别的小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考大学有手就行的错觉大抵就是因为总能在奶奶的课上看见要死不活的哥哥姐姐们,他想这样都能上大学的话,那他也能。奶奶听说后只是笑着说不是考大学容易,也不是哥哥姐姐们就不聪明不努力,一定是她讲得太无聊了他们才会犯困。

她一向是那种会把一切错误最先归咎于自己的人,包括她女儿的死。

那年女儿刚上大学,因为是在本地上大学,学校又离得不远,所以经常宿舍和家里来回住,以至于女儿常戏称自己的大学和中学一样都是走读。所以孩子偶尔不回来住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事,一开始她也没放心上。

但是那次女儿连着六七天也没回来,她找去宿舍,舍友们说最近女儿都没有去上课,也没回宿舍,她这才报了警。

又过了一周,她接到警察电话,是让她去认尸。

尸身惨不忍睹,除了面部的淤青肿胀外,全身没留下什么好地方。法医的检查结论是女儿生前遭受了性侵,头部遭受了重击。一嘴的牙齿全都是碎的,应是被人在固定的地方从后脑勺猛击所致。十指在被竹板夹过后又被扎入了牙签,胸部亦有轻重不一的牙签印,全身上下还有数不清的烟头烫伤的痕迹。

最猖狂的是,据目击者所说女儿是在遭到非人折磨后被凶手明目张胆地丢到医院门口的。即便如此,医生也回天无力,因为伤得实在是太重了。那是1994年,据说女儿是被当街强行拉上车的,因为怀璧其罪的美貌。

最后凶手抓到了,但因为他作案时未成年,仅仅被判了三年。

她一度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没有及时联系女儿,明明就在本市上学,自己为什么不多去看她几趟呢?如果自己早一点发现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夏纯钧很早就发现奶奶喜欢盯着看校园里的年轻女孩,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出神。她下课了也会叮嘱女同学早点回宿舍,互相做个伴,不要落单。

所以那天一直躲在停车场的奶奶会选择跳出来救素不相识的女警察,他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那年二十岁出头的谢巾豪,和家里墙上照片中那个早逝的女孩一样,她们是差不多的年纪。

他明明可以劝谢巾豪不必自责,他是世界上仅剩的最有话语权开解她的人。

他明明可以告诉她不必愧疚,奶奶不只是在救你,还是在救她没能救下的女儿,是在救她自己。

他明明可以告诉她,一开始在车站他看的就不是她手里的可乐,而是她本人。因为她和奶奶的女儿,那个家中照片里的女孩,至少有七分像。

可他没有。

他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哪怕只是简单重复一遍奶奶的临终遗言——“好好活下去”,他都不愿意。

因为他已经失去过一次家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新家,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她,他本可以继续幸福下去的。因为她,他又要回到福利院了。

他恨她,他确信。

所以他对她说出口的是:“你不是答应我你会把奶奶带回来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今天要出现在这里?是你害死了奶奶!”

他问她知不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虽然他知道杀人的不是她,他进行了选择性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