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的人彼此对望了一眼,一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走上来,手里托着一物:“陛下……陛下,他许是在寻此物。”秦容臻低头一看,竟是一杆镶着绿松石的老烟枪,那烟袋嘴儿是和田玉制成的,已磕出了细密的裂痕。他一见即知所谓何事,脸色铁青地发问:“这是怎么回事?”
一干内侍只有心里叫苦而已,需知此事哪里是他们该承当的?还是一个黄瘦的宫女站了出来,伏地噤若寒蝉道:“这……他从牢里出来便带着这个东西,许是那时染上的也说不定……只是这里头的烟叶有限,宫里又没有这等腌臜物事,这才引得他发了狂……”
秦容臻凑近了一闻,从那烧尽的烟袋中,闻到了一股甜腻又呛人的味道,使人一嗅便昏昏沉沉,醉生梦死。他不禁想到,就是这东西,让他一边忍受着兽类的□□,一边登上极乐的顶峰。这个想法凌迟着他的神经,既让他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又莫名其妙地唤起了他的□□。在这诡异而又强烈的刺激下,他一把掀开了被褥,露出的一张脸惨白如纸,金眸里布满了血丝,就如血红的月亮,死死地盯视着秦容臻。
与此同时,他的手也被一股巨力拧住了。杜晏华整个人吊在他身上,有如枯藤抱树一般,绝望地汲取着甘霖。秦容臻见状,重又气上心头,将他狠狠一摔,目视着他在地上挣扎扭动,自己却袖手在旁,冷嘲热讽道:“你目的既已达到,也不须再装出这副样子来诓朕了罢?”杜晏华却听而不闻,疯狂地以头触地,鲜血在秦容臻的脚下汇成了一条暗河。
秦容臻不为所动,拎起了他湿淋淋的长发,看着那一张因渴求而泛红、潮湿的脸,眼中满是冷酷的嘲讽:“除了那姓孟的,你的‘入幕之宾’还有谁?”杜晏华在迷惘中听到“姓孟”两个字,便如遭雷击似的痉挛了一下,哀求道:“别……别教他知道……”看他出语有条有理,意识也清醒,显然“见人不识”云云纯系谎言。秦容臻一听更火了,“啪”的抽出盘在腰间的玉带,那带围由一指宽的青玉串编而成,足有十来斤重,抽在人身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而遭受了鞭挞的部位无不肿起老高。
杜晏华在接近昏迷的无意识中,举起双臂盖过头脸,泪水滚珠般落了下来。秦容臻解足了气,才恨恨地丢下玉带。俯视着脚底一摊烂泥般的美人,用残忍的声音道:“这些人朕都已缉拿归案,择日问斩。你要记着,他们都是因你而死。”
这一波瘾症还未过去,杜晏华已顾不得烧灼五脏六腑的痛楚,那感觉似有无数小虫在血管中乱钻。他胡乱裹上散落一地的衣衫,勉强装束齐整,在秦容臻的脚边重重磕下头去:“他……他不是……请你……放了他……”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额上沁满了冷汗,几缕黏湿的乱发掩着他破碎的双眸。觉到对方拔足欲走,杜晏华惶恐地伸手,扯住了他的金龙裤褂,神思早已昏乱不堪。
秦容臻果然止步回头,捏住他的下颌擡了起来,眼睛也残忍地眯起,闪着冷酷的光:“哦?凭什么呢?”他的手指摩挲着那滑如凝脂的肌肤,微微用力,在上面留下了一道凄艳的红痕。
窗外的水红花轻轻摇荡,承接着芭蕉的冷露,夜雾不知何时漫上来了。晕黄的半轮银蟾,从千顷绿筠中缓缓升起,华丽得照彻鬼魅横生的夜晚。
过了良久,他倦怠地吁出一口气,气息里混杂着鸦片烟的暗香,教人骨枯。接着又轻佻地眨了眨眼,脸也在秦容臻手上蹭了蹭:“我在这里陪你……一生一世。”秦容臻浑身一震,垂首看着他,急切道:“你当真愿意……在这永不见光的暗室里过一辈子?”回答他的,只有印在手背上的湿漉漉的密吻,像是某种投诚的印信。
“直到你厌弃了我,许我老死黑暗的地底……”杜晏华眼中的光全然熄灭了,那是比寒灰更冷的死寂。可是他两颊与桃花争艳的红晕,却使面目依然鲜妍,就像是画出来的纸人一般,透着说不出的艳异与阴森。
他以袖拭去唇边咳出的朱红,顺势去解秦容臻腰间的金丝革带。秦容臻止住他:“别动。”拇指捺着那抹血红,缓缓拖过眼尾,瞧去就如敷朱涂彩一般。秦容臻的手在他肩上按了按,盯着人影幢幢的外间,负手在后,似是有心要令他在人前丢丑:“你自己来罢。”
杜晏华瞬间明白,眼泪一滴滴划落,沾湿了以血染就的严妆。苦涩的咸味在齿间蔓开,那是咬破口舌所致。他慢慢答道:“是。”
短短一月内,叛党已肃清得差不多了,可想而知,冤假错案不计其数。此事过后,朝野震动,一场残酷而血腥的屠杀,使孑余的大臣无不帖然顺服,就像折断了脊梁骨一样,失去了诤谏的勇气。而靖元帝却还在芙蓉帐暖,夜夜笙歌,自然使天下人敢怒而不敢言。与此同时,在川滇两省交界处的大凉山、小凉山中,又冒出了一股剿灭未尽的贼党,正是靖元帝当日洞开城门,放出城外的一伙。借着天怒民愤,赫然竟重扯大旗,招募流亡,与图鲁木里应外合,配合无间,使朝廷兵分力弱,应接不暇。
每当战场情势不利,秦容臻就阴沉着脸回宫,变本加厉地折磨杜晏华。他终于用无上的权势,剪去了他骄傲的爪牙,玷污了他洁净的羽毛,迫得他折节为奴,做出种种低贱不堪的姿态。可他的心里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他说不清这惩罚究竟是对他的,还是对沉溺情欲的自己。有了如此亲近的关系,他却变得比往日寡言,再也不会诚心诚意地和他说一句话。
有一日,秦容臻走过设有棋桌的御亭,竟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曾几何时,二人对坐执子,杜晏华看着举棋不定的他,嘴角衔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他愿用无数个生不如死的日子,去换取过去的一个晌午,可是都不能够了。
这使他回宫的脚步微微一滞,心头先已存了几分不悦,一股怨气无处发作。一脸阴沉地跨过朱漆龙槛,眼前却陡然被一片华光眩惑了。杜晏华依他临去时的吩咐,着上了红纱贴金的衬里,未免尴尬,还在外罩上了平日常穿的白凉衫,却只显得内里的妇人之服更其扎眼。
他垂下小扇一般的长睫,掌灯迎了出来。秦容臻却不待他多此一举,极其自然地执起他的手,一同步进殿中。杜晏华脸上一僵,反手将短檠置于桌上,绕到他的背后,轻轻解下了他的杏黄销金外帔。余光瞄到内侍捧进来的一沓奏折,不禁贪看地多瞧了几眼。
秦容臻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分神,拖出一把漆椅坐了,跷起升龙靴,等着他半跪在地,为自己除去浸汗的靴袜。秦容臻忽然恶从心起,刻印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外间群臣如何议论你?”杜晏华身子明显一颤,更深地低下头,长发掩去漫过耳际的红潮:“罪臣此生已成赘疣,唯求速死而已,人言是非,何有于我?”语气里是事不关己的漠然。秦容臻挑衅不成,对他冷淡的反应很不满意。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解开纱领,眼神肆无忌惮地在桃红裹肚上流连。
这般直接的羞辱,到底令杜晏华不自在了,白皙的侧颈上一片绯红。秦容臻凤眼微眯,冷冷道:“就当朕问政于你。依你之见,朕当如何处置你才妥当?”杜晏华脸上闪过了片刻的恍惚,长眉微蹙,正色道:“陛下当按谋反罪,昭示天下,威慑遐方。如此荆蛮自退,余贼亦熄。陛下外示恩义,优恤群臣,不出一年,天下归心,皇基永固。”这番脱口而出的话,却令秦容臻动了真气。他在那十足脂粉气的穿扮中,感到了如锥刺人的凌厉。秦容臻冷笑一声,吹熄了烛火。
不一会儿,内间便传来忽高忽低的破碎呻吟。月明如昼,照得床榻俱白。在他含泪的眼眶里,秦容臻头一次在欲求之外,看出了刻骨的悲凉。
他眼里眷恋至死的人不是他。
许久以后,枕畔之人清醒过来。听着被褥之下压抑的低泣,秦容臻竟感到了一丝内疚。他脸色迅速地沉了下来,仿佛觉得扫兴似的,竟未替他着上御寒的衣衫,便抽身而起,大步离去。
他得到的同时,也永久地失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