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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2 / 2)

“真是岂有此理!”永安帝发起怒来,无人敢求情劝解。

秦容臻也知道事情不妙,连忙和他分开,便要请罪。不料永安帝却将矛头对准了陶心儿,责怪他引诱太子,不学无术,更严重的是以下犯上,陵贱贵体。秦容臻刚想插嘴:“父皇,我们只是开玩笑……”就被永安帝凌厉的眼神盯得动弹不得。只见陶心儿跪在震怒的天子脚下,身体缩得只有那么一点,往日伶俐的口舌中连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永安帝威严的目光在他们俩的头上来回打转,最终落在了秦容臻的头上,说出的话却叫他头皮一炸:“吾儿,你要时刻记住,你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任何人对你无礼,就是自绝于天地,地不载,天不覆!”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音,一柄铁剑抛在他的脚边。

秦容臻越听越心惊,失声道:“爹爹!”连眼也不敢去看那柄为父皇立下大功的宝剑。

永安帝眼中根本没有哭得涕泪齐流的陶心儿,就好像他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小虫。他负手对秦容臻道:“你是未来的天子,处置叛逆之人是你的职责。你若还想叫朕一声父皇,便拿出你的决心,亲手做给朕看看。”

秦容臻一个颤栗,惊恐地擡头看着父皇。那柄剑插在地上,不啻于插在他流血的心房。玩伴的脸在他面前放大,扭曲,从那漂亮如花瓣的嘴唇中,从未发出过如此声嘶力竭的哭喊。

一边是敬如天神的父皇,一边是亲昵爱狎的密友,他的脑子嗡嗡作响,整个人就好像被两架马车拉扯一般。当他颤颤巍巍地提起龙泉剑,摇摇摆摆地走到陶心儿面前,他几乎已成了一具无明无识的空壳。他木然地擡起手,耳听着哭叫声戛然而止,从空而落的一场血雨,数十年不褪地腐蚀着他的心间。

被砍下的头颅上,那一双清亮有神的大眼,时常在梦中俯视着他。

说到最后,他的胸腔中压抑地发出了泣音,就像遥远的叹息。他的手抚着早已沉沉入睡的杜晏华,语气不知是高兴,还是惋惜:“你们长得……不,一点也不像。可是眼里的神光一模一样。朕一看见你就认出来了。”

杜晏华却好像被他的手抚弄得很不舒服,蹙着眉醒来。他的目光只在秦容臻锋锐的侧脸上停留了一刹,很快就转到了红色的香烛上。软红烛光像十丈红绫一般,柔和地包裹着室内的两个人。金鸭中焚着浓熏的麝香,使人昏然欲醉。杜晏华的侧颈也染上了妖艳的海棠色,看得秦容臻无端端心头一跳。

突然,杜晏华指着那如血泼溅的墙面,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那声音比前尤为惨烈,夹带着滚滚坠落的泪珠。他的眼睛死死紧闭,可那无处不在的馨香却还是教他发了狂。他在秦容臻怀中狂乱地甩着头发,头颈仰得不能再高,就似被什么不可违抗的东西扼住了咽喉。

秦容臻的心猛地一沉。他很惧怕红色,也很躲避薰香。今日当差的宫女许是换了人,竟然不知病人的习性。秦容臻用衣物罩住他的眼鼻,一遍遍地在他耳边重复:“没事的……没事的……”他抖战的身子才慢慢平静下来。秦容臻揭开蒙体的纱衣,只见复盖他全身的伤痕已经渐渐愈合,结着丑陋的疮痂,狰狞可怖,诡异万分,远看就如一个没有皮毛的怪物一般。

他的眼神空茫,望着帐顶,看不出一丝的生意。几滴苦涩的泪水从他眼角溢出,他的眼因屈辱和痛苦而闭紧,似是如此便能阻隔外界的觊觎与伤害。

秦容臻一面拍抚着他,一面在内心寻思:“你既是如此面柔心狠,怎么又会疯了呢?”

他遇到的定是不可以常理测度、人神难以想见的折磨。思念及此,秦容臻的眼中也多了一丝柔情。好似能如此守护他下去,便是此生最大的追求。

转眼绿荫如盖,红荷满塘,一带红墙根下的蒙茸细草,也长成了碧雨洗过的浓绿。这几个月里,秦容臻遍延名医,求神问卜,也没能治好杜晏华的疯病。太医试过了灸石灼烧,金针度脑,却不能在他古井一样的眸子里激起波澜。

这日他下朝回来,在曲水亭台之间,看到了一个清绝的影子,伫立在一丛茂盛的榴花之下,一袭白衣也映得如燃烧一般。一只红尾蜻蜓停在他的手指上,杜晏华像看着世上最重要的事物一般,专注地盯着这个不断颤动翅膀的小生命,眼里是秦容臻不曾见过的柔和。

一阵惊喜之情席卷了秦容臻,他从后蹑步上前。蜻蜓嗡嗡着飞走了,杜晏华迷惘地看着泛起涟漪的绿水,似是忘记了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眼看着他在阴暗的密室中迅速凋萎下去,秦容臻特嘱从人,趁百官齐集金銮殿的片刻时机,可带他出外透气。这个决定显然拉近了他和杜晏华的距离。每到外出放风的时候,他的脸上会骤然明亮起来。一缕清风,一池碎萍,都能使他静静凝立很久。虽然还想不起过去,他的表情却是陶醉而惬意的。

秦容臻隔着芳丛,看他置身假山曲水之间,就如吸风饮露的仙人一般,美好得令他不敢去打扰。

就在这时,一阵鸣銮喝道之声响了过来。卫贵嫔乘在七香宝辇之上,头上的飘枝花老远便闪烁着金光。她显然有备而来,一身蓝地织金云缎短衫,下系绿地金蟒云纹裙,手捧红漆金丝宫扇,通身缕金滴翠,华贵无比。

她命人在亭子后停下,居高临下地喊道:“喂,你是何人?见了本宫怎不下跪?”她喊之再三,一点回应也没有。她冷笑一声,香腮一颔,便有两个魁梧壮硕的宫监,上前不由分说,牢牢地按定了杜晏华。秦容臻只看他面露惊惶,害怕地躲闪着强劲的力道。

卫贵嫔还不肯罢休,开言道:“你在宫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皇上不追究你,本宫也管不得。只是你既身在后宫,本宫就凭这颗执领的凤印,说不得要代替皇上,取去你身上多余的物件了!”

那两名太监得令,一齐将他扭转,一路拖拽着,向蚕室的方向走去。杜晏华惊恐地回头,不住地搜索着秦容臻的身影。秦容臻这才从匿身的桂丛中走出。随从人众一看他身上的夔龙纹金袍,纷纷诚惶诚恐地下拜。卫贵嫔一计不成,气得粉脸羞红,不甘不愿地指着趴跪在地的杜晏华,语气夹杂着火药味儿:“陛下,外朝的官儿们为了他,向妾说了好几次。您就俯允其请,把这个人送回去罢……哎呀!”

她话音未落,颊上已重重的挨了一掌。力气之大,竟使她直接从肩舆上滚了下来。卫贵嫔哪敢声辩,赶忙伏在地上,头上的翠钿都掉了几个。她带着委屈,小声道:“妾初来宫中,不明规矩,敢问陛下,妾哪一条说错了?”

秦容臻冷笑道:“你私自和宫外串通,交接外臣,已是犯了死罪。还有脸来问朕?”卫贵嫔自悔失言,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声泪俱下道:“妾该死!请陛下责罚。只是一体两面,陛下也该要秉公执法才好……”她自恃得宠,声音越发的娇柔,相信靖元帝绝不会当真处罚她。谁知秦容臻面容森寒,厉声道:“你知过不改,犹在嚣张,是逼朕赐你毒酒么!来人!”

卫贵嫔一听,吓得慌了,玉容改色,张口结舌。秦容臻将她镇住,不欲为之太甚,转身冷冷道:“回你的宫中好好思过,莫要听风是雨,做一些不过脑子的事情。”卫贵嫔眼睁睁看着靖元帝抱了那个罪臣,一路同乘而去。

回到宫中,秦容臻觉得怀中的躯体犹在发抖,他竭力安抚,才使杜晏华安静下来。秦容臻想起他在遭难之际,最先想到的便是依赖自己,不知为何,心头就是一阵熨帖。他以眼目示意梁进忠,看见他虾着身子,奉命去整备那一件“礼物”,这才满意地放下了心。

他哄劝着杜晏华,消除了他的戒心,这才取出一段绸帛,系在他的眼前。秦容臻在前引导,带着他穿过了荷叶相碰的幽径,鼻中阵阵清香,混着雨季潮润的泥土芬芳。杜晏华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上,脚步错杂,前摇后晃,秦容臻适时地出手相搀。杜晏华出乎意外地安静,好似将全副身心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走了有一刻钟,秦容臻停了下来,解下他蒙眼的丝帛。眼前是天子内厩,不仅豢养御马,也饲喂一些四海进贡的珍禽异兽,扑鼻而来就是一阵暖烘烘的干粪气息。在木杙之间,传来一阵低低的响鼻,声音浑厚,带来强烈的威压感。杜晏华睁眼一看,像木桩一样定在了原地。笼子里关着一只高可半人的祁连山雪獒,全身被毛,色如白雪,正狂烈地冲着笼壁。

动静之大,连厩长也跑了出来,盯着那长毛畜生看了一眼,便挫着手,带着满脸腻歪的微笑,来向秦容臻请罪:“陛下恕罪,这狗子孤伶伶一个,这是想雌儿了……”秦容臻本意是带他来看看西域进贡的稀奇玩意儿,不料他揭去绸布后的表情,真如厉鬼附身一般。只见他以手蒙脸,发出了尖锐的悲鸣,浑身骨节格格作响,忽然从口中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秦容臻手脚发慌,竟然不曾拉得住他。杜晏华身上突然爆发了一阵力气,猛然挣脱了从人,照直穿过深密的幽径。直到不远处的湖中传来噗通一响,秦容臻还怔在原地。他几番握紧了拳头,脸色由青转白,逐渐失去血色,喃喃念道:“都是朕造的孽……”

他不顾泥泞湿鞋,提起袍摆,一路甩开侍从,追到了湖边。还不及思索,小腿肚一阵凉意,湖水已从靴筒中倒灌进来。这方莲湖是人工运土,开凿而出的,水位并不深。他看见杜晏华怔立湖中,表情茫然,浑似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他薄衣已近湿透,丑陋的身体赤裸裸地展现在宫人面前。他竭力向前奔跑,似在追逐什么,却不防被湖底圆石绊了一跤。秦容臻伸手一揽,拥他入怀。杜晏华埋首在他肩上,和他肌肤相贴,身上的战栗一阵阵传到秦容臻心里。秦容臻注视着那双婆娑欲语的泪眼,只见他满脸惭悚,几已不欲为人。他扯起秦容臻的双手,扣在自己脆弱的颈脖上,那里已青筋蔓延,热意烫手。

“求你……杀了我……”

他只有口唇在开阖,眼中是一片死寂。

秦容臻看着他泪如涌泉,整个人在自己面前破碎、坍塌,内心的恻隐占了上风。一阵冲动攫住了他,胜过了帝王威严与天理伦常,他俯下身,吻住了怀里的人。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杜晏华的眼猛然睁大了,眼中灼人的光华几可照彻日夜,嘴角也露出了深深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