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青的头皮轰地一炸,一股吞了苍蝇般的恶心感蔓延过他的四肢百骸。他眼中像进了脏东西一般,那卑顺又□□的一幕一直硌着他的眼球,就如一柄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刻印在他的脑中,粉碎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敬重。
他死死闭眼,手中“竹鹤”乱挥,说出的话却比寒冰还冷:“我现在才看清,你本就不配担当大任!”听到这句话,杜晏华的脸色瞬间灰败,眼中光彩尽失,往日英姿全化为了盛血的革囊,生气也在慢慢流失。他忽地脊背一弓,低头又呕出一口血来,咬牙道:“你这是要将无数人的心血毁于一旦!”
这声音似梦魇,似咒言,直到光天化日的值庐门外,还在死死地纠缠着平步青。他在心中不住地对自己说:“我是对的!我是对的!”然后便扣紧了锁芯,走向诸将会聚、群情如沸之处。
当晚,他集结起一只十万人的大军,在长安西门外列成方阵,戈如寒水,戟立如林。这十万人声势浩大,跺一跺脚,便撼动了整座巍峨凤都;摇旗呐喊,就如猛虎出柙、飞龙腾天。平步青跨在一匹八百里驳马上,绿袍犀甲,盔缨鲜红,腰间宝剑寒如秋霜,风神俊朗,端的是一名指挥若定的少年将军。
他看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窅暗寒林,不禁扬鞭策马,哈哈大笑:“一群流窜山贼,成得底事!一闻我军大举出动,立刻鸟兽星散,躲进林子里不敢出来了!”他回首一顾身后大军,意气昂扬:“我军势重,何惧他区区几口从海外夷国运来的火铳?兄弟们,不用列阵,给我冲啊!”他看着身后高可数人的轈车,眼中得意之色更盛。平地行军,车兵的战斗力要远远胜过步兵。秦容臻自中原赶来,地形以平陆为主,必无骑兵辅佐。
随着他一声令下,两百乘战车就如轰雷一般辘辘前进,车上四面载着数百名窥敌制胜的射手。他拟定秦容臻不会防备他突然夜袭,因此事前也未派探马清查战场。然而,大军才推行了不过一里,就陷在密林之中,寸步难行。原来敌军在地上挖了多处堑坑,并在其上覆以土囊木块,夜中难辨,泥陷马足。
平步青虽遇到了小小挫折,并不以为意,只当是敌人黔驴技穷,使出如此低级的手段,权当逃命之资。他猜测附近必有敌人潜伏,于是下令弓弩手,不管不顾地从上往下射箭。他还怕敌人逃遁,在长安周围徘徊游荡,伺机骚扰,影响朝局稳定。于是下定决心,要趁此一击,将之敉平。
突然,就如平地响起了一声惊雷,他的鼓膜都似被震穿了。他还未理清局势,就听喀啦啦一阵不祥的脆响。他骇然回头,只见斥资钜万修建的高大轈车,好像豆腐一般,顷刻间碎裂断落。沉重的木质车身从三层楼的高度砸了下来,犹自压死了许多步兵。原来他不列方阵,士兵间隔过近,急切间闪避不开,造成了踩踏。一时只听惨嚎阵阵,夹杂着不时响起的一声大炮轰鸣。那声音很快便成了所有人的噩梦,敌明我暗,乍听之下,仿佛四面八方都有火炮围攻。碎箭如雨一般徒然落地,却攻不进那铁制的怪物身体中去。
平步青这时才真正懂得了杜晏华的深意。钢铁的巨兽不须进食,可是再猛烈的武器也需要人来操纵。而等待敌人疲馁退兵,实是唯一可以破此战局之法。他突然觉得手心满是汗水,心脏蜂鸣乱跳,眼前重影乱摇。在一片浓黑中,大炮亮起的耀眼火光烛照着同伴四散滚落的躯体,一切仿若无间炼狱。在血色炮火映出的红莲夜下,立着无数个挺拔的黑色剪影,层层围护着一架六驺的车辇,龙辀凤盖,气貌山海。他仿佛看到秦容臻端坐车上,用看蝼蚁一般的漠然眼神,扫视着解体惨死的叛军。
又一具软绵绵的无头尸倒在了他的脚下,灼热的鲜血烫得他浑身一颤。他像从阴间还魂一般,用尽平生气力,声嘶力竭地大吼:“全军撤退——”其实不待他下令,通往城门的路已经被前赴后继的兵士堵得水泄不通。平步青且战且退,一柄“竹鹤”使得水泼不透,还能趁乱手刃几名追兵。
可是他退不了几步,很快就撞上了后面的兵士。他不及回头,宝剑在胸前乱劈,提气叫道:“列队入城!”然而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一片惊惶的嘈杂之中。他回头一看,这一看不要紧,他从前胸到后背都凉了个彻底。只见城门洞中还拥挤着半度的兵将,从城门中却又杀出了另一支队伍。看那明黄的旗帜,赫然竟是原来派作守城将领的士兵!
一名牙将拼死退了回来,向平步青复命:“禀大人,我……我方将士不知何故叛变投敌,已将翁城门关上!”平步青脸色铁青地听完。被杜晏华拔来守城的都是京营中死命效忠新皇之人。现在形势急下,莫非是元凤帝那边有什么变故?
他撤退不及,被前后两股敌军夹在中间,本来就松散的阵势更是只剩下各奔东西、逃命不遑了。他仗着武艺精熟,勉强游走到相邻的城门,趁着夜色施展开壁虎游墙功,这才侥幸进城。可惜他带出去的十万大军已尽数覆没。他事后才听闻,那些愿降的,秦容臻皆厚礼遇之,收编入伍;而那些坚执不降的,无一例外,都被他扫数坑埋。长安城外每走一步,脚下都踏过了无数个深埋地底的尸体。
当平步青狼狈不堪地撞进值房中时,杜晏华却似早就逆料了结果,沉静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只略有些憔悴而已。他静静地听着平步青痛哭声涕地请罪,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就如一尊凝重的石雕。平步青再三请死,又向他询问应对之法。他默然了良久,只有一个字:“等。”便再也问不出别的了。
皇宫周围都是亲信部队,易帜的禁军暂时还未攻进来。平步青看见杜晏华走到房中供的神桌前,其上挂着一具血迹斑斑的甲胄。他将椒酒奠在地上,口中低声念诵:“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平步青却越看越焦躁。城中各处都燃起了硝烟,显是敌人放火焚烧兵营、劫掠粮库。长安上空浓烟滚滚,黑云压城,兵戈耀日,旌旗蔽空。连往日醒目的红灯笼,也换成了愁惨的白色,似是在传递某种信号。
平步青看了一眼,便从窗前走了回来,默默无声地跪在了杜晏华的脚下,“先生救我!”杜晏华盯着他的眼中并无恼怒愤慨,有的只是伤心透顶之后的疲惫。他无声地从桌上抖起一张露布,掷在平步青的身上。那露布皱痕重叠,上有箭痕,是附在羽箭上射进宫中的。平步青看了一眼,大惊失色,拜倒在他的脚下,嘶声道:“主公……万万不可!”
杜晏华负手而立,淡淡道:“秦容臻的心性我最了解不过,他从不会在这种事上失信。他既要你们将我献出,换得城门洞开一刻,便是不想损及先人宫殿。你和周将军、窦将军他们出城以后,可在秦岭山中重整部伍,再举义旗。伺机取事,重振江山。”
他说到这里,口气有些凄凉,伸手在平步青肩上重重一按,“……我已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以你的武功才智,兴复不难。只是下回遇事,莫要如此躁急。”
平步青听他的语意竟是有了交代后事的意味,心头惶恐,突然对之前的蛮横无理、操切出兵,感到由衷的悔意。他再一开口,已是语带哽咽:“主公将我看成了何如人!我这就召集群英,誓死保护您逃出长安!”杜晏华却高举手中的酒爵,遥遥对着将隐的圆月,掷地有声道:“光复大燕,报仇雪耻,有没有我不重要,关键的是你……你们……”
他指着闻讯赶来的亲信将领,几滴热泪滚到了绿蚁新酒之中。波动的醇浆映着他婆娑的泪眼,在场所有的将士都感动了。他举酒当胸,做了个拜谢的大礼,低声道:“前路漫漫,晏华在此奉谢诸君!”
说完,他手一松,铜爵跌落在地,就如折翼的羽雀。与此同时,追随他多年的死士,以及与前朝素有渊源的将士子弟们纷纷仰天大哭。他却施施然袖手,神情镇定自若,怡然看着平步青:“动手罢。”平步青呆怔了很久,这时像突然回神一般,扑在地上,手上捧着一个有红穗子的小瓶子。“请主公带上此物。……若有缓急,也可自绝。”越说声音越低。杜晏华脸上却一白,仔细地盯着那径寸之长的瓶子,忽然擡手一拂,转身步出门外。
瓶中的鸩毒在地上慢慢变黑,平步青追了出去,不解地问:“主公为何不要?”听到此问,杜晏华忽然回头,他刚好走到一棵抽芽的嫩柳之下,那鹅黄之色衬得他的眉眼柔和婉丽。他眼中清浅的笑意也像化不开的春水,“有一个人希望我活着……曾经。”说到那个人时,他的目光缱绻,眼前仿佛看见了孟扶风牵着马,一脸不忿地数落的样子。
终究还是舍不下啊。
接到他的示意,平步青举起剑鞘,力凝于掌,对着他的颈后敲了下去。随后便是能将人包围的舒适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