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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1 / 2)

十一

围城已近三月,城中资粮短缺,百姓觖望。士兵尚可杀马而食,而平头小民只有去城根挖掘一些野生的薇蕨。偶尔也有几支黑羽铁脊箭从墙头飞下来,余势尚自射死了人。擡眼望去,鹅车的木质长颈已搭上了城墙,从那铁皮洞屋中跳出了数不清的盔甲斗士。他们手里举着铁锏、长矛,遇人就刺。后面更有一排排的弓箭手,矢石乱发,中者立毙。守城将士也不甘示弱,将身掩在陴堞之后,挥舞着锃亮锋锐的挠钩,一端系在长绳上,另一端牢牢地固定在鹅车边缘。数十个人喊着号子,使出吃奶的力气,一齐向右牵拉,那鹅车便缓缓向一侧倾斜,其上的士兵也纷纷坠楼而死。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砰然巨响,那以陶土抟成的城砖都仿佛抖了三抖,缝隙间索索落着灰土。原来是城外搬来了巨大的擂木,装在四轮战车上,借着俯冲之力,将那城门撞得如敲钟一般,声音远远地传向城内各处。闻者无不立时停下手中的活计,惶惶躲到自家菜窖之中。城上的将士商量了几句,忽然擡出一口硕大的铁锅来。那锅子有一面鼓那么大,怪道提前十日,城中就有缇骑四出,入人家中,专抢锅碗瓢盆,百姓不堪其扰,原来都为熔铸成守城的器具。只见一座大锅前围了四五个兵士,正将烧得滚热的沸油沿着雉墙雉倒下。只一瞬间,蚁附攀缘在上的敌军便发出了不似人间的惨叫,就如烤焦了的干尸一般,纷纷从城上滚下。那墙体上却还残留着金黄色的膏体……

这般的惨况又维持了十日,城中已近弹尽粮绝,已要十个人才能擡得动一口油锅,那锅子里盛的也不再是猪油菜油,而是从死难者身上炼出来的油,一遇灰瓶中的石灰木炭,再加上从城上投掷下来的膏烛火炬,瞬间引燃后爆发出一阵明火,气味久久不散。每个人的神情都如死灰槁木,像行尸走肉一般行使着自己的职能。他们打心眼里不明白,为何要将这致人死命的利器,向对面同样体貌、同样服色,甚至前不久还在一处训练的同胞们投去。

在金明门外的值房中,平步青一忽儿走到桌前,一忽儿又看看窗外,仿佛能透过春和景明的御花园,看到那不远处的烽火硝烟。而在他面前,杜晏华还坐在槲木板桌之后,提着一管紫色兔毫笔,专心致志地在那张淡黄的熟宣上写下一行字。平步青来来回回转了几圈,看到那行字非但不是紧急文书,更不是什么和约盟书,而是人人都会背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每一个字都有斗方那么大,虽谈不上什么书画名笔,然也笔酣墨饱,余意未尽,显见得是心如止水,安如磐石。

平步青看到太阳又从头顶移了一分,再也忍耐不住,出言道:“大人,外面战况正酣,你怎么还有闲工夫写字!若是再出叶水心那样的岔子,我们一个发现不及,岂不是损失惨重!”三个月前,叶水心老眼昏聩,夜不视物,竟差点将伪装成我军的敌人放进了城门,局势险些失控。为了不耸人动听,平步青奉命将之暗杀,防务一委副将,才算没出太大的纰漏。

杜晏华一笔拖出了“远”字的那个走之底,只觉拖得过长,有些蛇足。

为了方便传达军情机宜,他这些天来一直住在皇门以内给官员值宿的地方。令平步青惊奇的是,他在这里喝酒赏花,练字下棋,竟似全不将成败放在心中。听到平步青语调变了,他这才擡头一扫,一面将滑落肩头的鹤氅朝上拉了拉,眼中蓄满冷意:“你着急,就有用了么!”一面垂首看着写坏了的字,啧道:“帮我收起来罢。”

平步青简直不可置信,双手抱头,暴躁道:“为何不向左贤王求援?我等助他架空国主,掌握朝政,他不是言定举兵相助!”他走到地上的沙盘前,看着插在城墙外密密麻麻的小黑旗,“亦或趁夜出兵,重创敌人,才可派我军突围而出,寻觅粮草!不然你就看着这么多人白白饿死!”

自从围城开始后,他已然不顾尊卑,俨然要凌驾主公之上了。连宫里的太监们派来打听消息,也都是他出面应对。拖得越久,他心中对杜晏华就更加失望。那渺渺的一线复国希望也像要随风飘散。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他,他们一家忠义蹈死,他也积极联络不食周粟的前朝志士们,便是要为了心中的正义和理想而战!可是这个最应当负起责任的人,此刻却如此的事不关己,怎不教他寒心、失望!那曾经寄予的厚望、由衷的敬仰有多深重,此时的仇恨、敌视便有多强烈,甚至远远超过应有的限度。

杜晏华冷厉的目光盯在他脸上,低喝道:“联外族以施压,只可固位自重,胁逼朝臣,岂能当真引狼入室!你莫非忘了,当年阮钺花费了几许心力,尸如山积,血流漂杵,才将胡人逐出玉门关外!”他提到那个名字时,脸上的神色既充满畏惧,又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看到平步青仍一脸的固执倔强,他继而道:“现下西北防线全掌控在我们手中,若是轻易撤关,由得胡人蹂躏中原,那真是连狗彘也不如了!你就不畏史笔可畏么?”

平步青伸掌握住了桌角,力气之大,竟使木板碎为齑粉。他的声音满是冷嘲,目中闪动着狂热的仇恨,简直像要不分青白、择人而噬的野兽:“既是如此,敢问主公为何要和阿伏那定下隔河而治、一分南北的盟书?”杜晏华悠然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奇怪的僵硬。他定定的眸中已叠满了杀意,嗓音却愈显出不相衬的柔和:“刘初熹出征后,我命你守住长安,那时你在哪里?”

平步青回忆起一路所见,怒意更加高涨。他本就对杜晏华的决策既困惑又不满,他手刃秦容臻、以报家族大仇的愿望也不得实现。就在一日傍晚,他发现杜晏华独自乘上了一骑裂雪追烟的白马,虽然他极力避人耳目,也戴上了遮饰真容的白接离,但平步青凭着身形气息,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好奇与怀疑驱使着他,他几乎很自然地就夺过马厩中的另一匹马,悄悄地缀在其后。他毕竟出身江湖,要隐藏声息、悄声蹑迹地跟踪一个人,实在不算困难。正巧他追踪的人看来又颇为心急,丝毫也未防备有人跟踪,他才得以一路目睹了王廷媾和的一幕。虽有言语障碍,但他眼力尖细,看着他们以黄河为界,把疆土一分为二,便也能大致猜出其意。

他越想越气,不自禁地气急声高,“啪”的一声,腰间长剑也铮然出鞘:“主公曾问我为公为私,现在同样的话我也要问问你!社稷丘墟,君臣受辱,亲者死难……你便完全不放在心上么!”他气忿已极,发尽上指,目眦欲裂,握着剑柄的手青筋直露。更难听的话他说不出口,然而那眼神背后的鄙薄不屑,猜度掂量,却比亲口说出所见的一切,带给人更强的侮辱感。

杜晏华以手加额,他闲暇时不束发冠,现刻两旁黑发遮住了眼睛,敛去了其中酝酿的炙人冰焰。只见他双肩抖动着,竟是在无声地狂笑。笑着笑着,一滴艳红的血滴在了青瓷砖上,显然是急怒攻心,伤及肺腑。平步青只听他缓缓道:“你便不曾想到,秦容臻远来为客,兵困马疲,粮草久必不继!我占崤函之固,高墙深池,坚守不难。你叔叔已押运水军,由运河解粮北上,计日可到。你不知东安门攻势已弱了很多,必是分兵与辎重军作战……咳咳……”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素底缎面白氅也映上了点点桃花。他细瘦的手腕抓紧了桌沿,腕上缠的绷带下似又有血色透出。他挣扎着续道:“朝臣守将,多为贪生怕死、见风使舵之辈,秦容臻只要输了一战,必将人心离散,智穷力竭……所以,他从不是大敌……真正须畏的,是图鲁木继之而出,趁乱入寇……是以我不教你分兵出城,迎战敌军。”

平步青听着他一步步的计划,脑中重又陷入了一片混乱。他本就没有坚定的决心,自以为明察秋毫,总揽大局,却忽然发觉还有许多思考未周的地方。可是他已不及细思杜晏华的话里到底有几分道理,就听窗外一阵鼓噪,原来是无数的戴甲盔士将值房包围了起来。他们手里举着破矛断剑,有条不紊地敲击着金钲贲鼓,虽是一言不发,那乐声沉默的间隙,却如雷鸣一般响应着他们心中的不满和愤恨。这竟是一场数万人的军队哗变!

杜晏华的目光慢慢移向手足无措的平步青,看得后者汗毛倒竖,凉意遍身。那是他惯常处置政敌时的眼神,平步青从未想过,被他这样看上一眼,竟会如此的胆落魂惊。只听他阴森森地喃喃低语:“早已有人向我报过,道你在兵将中间培植势力,谣言惑众,操纵军心。若不是看在你出身可怜,又追随我多年,我早该杀了你。”

到了这个份上,平步青竟会觉得羞惭无地,当然更多的是一种受到轻蔑后的奋起反击:“是,我邀集将士向你兵谏!他们看我久劝无果,这才依约前来,便是要迫你放弃守城,出兵决战!今日说不得,属下也只好得罪于你了!主公莫怪!”他掣出那柄森如碧水、色如翡翠的“鹤竹”剑,本意只是要迫得对方让步。可是杜晏华却像疯了一般,不仅不避,反而抄起水晶笔架,对准他的额角,便要以攻势去隔挡他的利刃。平步青恪遵祖训,从不向不会武功之人动手,尤其是祖辈奉为故主的王室遗存,可是此刻的愤怒之情已经淹没了他的自持,他竟然并不收手,侧转锋刃,运劲狠狠撞去。

叮当一声,笔山摔在地上,碎成千百片晶莹的冰屑。杜晏华跌坐在地,捂着撞痛的手腕,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眼神中的寒恶,令平步青一点也不怀疑,他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毫不吝惜地要扑上来,和他拼个玉石俱焚。

平步青终究在最后一刻心软了,将宝剑开了刃的那面偏了过去,只以剑身撞中了他腕上的阳池xue,令其力气尽失、酸麻疼痛一阵而已。为防他骤起来犯,平步青以剑护身,慢慢倒退,口中道:“主公,刀剑无眼,你这些时劳累得紧,处事不周,还是先由步青代劳罢!步青定会将敌人首级如数奉上,不教主公失望!”

他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杜晏华却并未还手,而是撑坐在地,带血的齿间发出“喝喝”之声,听来分外吓人。他的话音却更加柔媚,就如一条嘶嘶吐信的蛇,要将猎物诱近身前绞杀。只听他徐徐道:“我余寿已自不多,蘅儿年幼,难当大事。我百岁之前,定会将你收为养子。你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平步青的身形在门前定住了,他狐疑地盯着杜晏华尽力挤出的笑容。那笑容如此的温柔蛊媚,他只在人家妾侍的脸上见过。平步青这才发现,在那条蒙茸大氅之下,他只贴身穿了一件丝质绸衫,极薄的天丝下隐隐透出新浴后的肉红肌肤。他微微启开的口中隐约可见一点粉舌,似在呼唤他的名字,似一只温柔的手,抚上了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