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容臻看着夜色中滔滔奔逝的渭水,在心中默默计数着时辰。今夜浓阴密布,水汽蒸溢,眼见得将有一场大雾。长安各城门虽已戒严,然西南门的守将叶水心格外昏聩,防守并不紧严。他手下官兵的服色和守城士兵极为相似,寅夜中一眼分辨不出。若能盗得巡逻兵将的腰牌,趁雾混进城中,迅速占据各门,再在城中巷战,他的胜算便又多了几分。
只是他仍然在等,等派进宫中的内应为他传回密信,最好是曹正心本人能亲自前来。有他这个人证在场,揭露歹人的阴谋,不定便能打动更多的守城士兵投诚。
他心中忽上忽下,患得患失。一忽儿是害怕攻城失败,自己真落个父夺子位、骨肉相残的下场;一忽儿又是想象一战得胜,踩着朝晖踏破城门,手刃贼寇的景象。他也察觉到自己今晚心神不宁,听到风掠竹叶,都有胆寒股栗之意。在他还未意识到之时,这煌煌天下、锦绣江山,已经不自觉地蒙上了一层冷色,他的眼中不复看到其间的温和明丽。或许这才是人世本来的样子罢?
人,本来就是彼此背叛、互相残杀,可怜亦复可恨,命如蝼蚁,心比天高。
就在他觉到风凉,将要披衣入内之时,忽然在衰草蒌蒿之间看到一个移动的物体。他反应极快,伸手从腰间黄金笼箙中抽出一支黄铜嚆矢,飞速扣在了弩机上,对准了那草间的不明之物。
弦已绷到了极致,他额头冷汗也涔涔而下。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熟悉的:“老奴参见陛下!”心口大石蓦然移去,他看着映现在夜幕中的垂暮老人。他比上次见面更佝偻了一些,匍匐的身姿,一如他无数次为自己洗脚时那样低垂,竟让人看着生出些微的不忍。
曹正心凑近身来,想看看靖元帝的模样,却终于弯身伏地,泣拜不休。秦容臻却没时间和他叙旧,擡高了声音道:“宫中怎样?环儿可一切都好?”曹正心抽噎道:“托皇上洪福,没出什么大岔子。殿下……殿下……”
秦容臻心头一凉,无数个念头掠过头脑。环儿是不是和那奸相串通一气,不愿还政于朕?还是他已遭了奸相的毒手,只是密不发丧,朕才不知?他的手已将曹正心的肩膀扣得生疼,曹正心只能伏下身子,上气不接下气道:“京营诸将之所以受控,乃是内外隔绝,不明城中情形,误以殿下所布命令为真之故。奴婢冒死求得殿下一封血书,封在蜡丸之中,只要派人快马传递,示诸守将,攻城之际,渠必不肯用力死守,如此祖宗江山有望矣!”
秦容臻一听,先自大喜,着急催促道:“既是如此,公公可快出示吾儿手书,朕必有重赏!”曹正心嘴上答了一声“是”,映着惨淡月光,神色竟有些说不出的惨然。他突地伏地砰砰叩了几个响头,低声道:“奴婢只想求陛下一事。”秦容臻心下不耐,眼中闪过一缕了然之后的厌烦。他先发制人道:“公公是想让朕给你那外家女子封赏罢?朕答应就是。”
这句话显然大出曹正心意外,他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将头伏得更低了一些。他是有一个对食的女子,名叫巧娘,住在宫外永兴坊。此事有违宫规,他本以为瞒过了圣上眼目,不料秦容臻竟然早有成算在胸,只是现在才来不轻不重地刺他一下,提醒他日后莫要倚仗大功,肆意妄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陛下误会了。奴婢只求陛下捉住逆贼以后,定要将之付诸法司,明正典刑,切切不可留下活口!”秦容臻微微一怔,他倒没有想得如此久远。闻言勾起了好奇心,问道:“大周律典法有明文,朕自当遵从。只是公公特意提请,似别有所因,却是为何?”曹正心早料以皇上多疑的个性,必要寻根究底,于是从怀中捧出一个翠绿欲滴的竹筒,从中倒出了一张泛黄发脆的纸页,高捧过顶,“陛下请自看。”
秦容臻按耐住跳动的心,随手展开一看,突然浑身一震,剑眉死死地拧结在一起,手劲之大,竟将那薄纸捏出了皱痕。他目中空洞,说话险些咬着了舌头:“这……这画上是何人?”在他摊开的掌中,依稀可见一个墨描的美人,素衣白袍,黑发如瀑,手持净瓶,盘踞而坐,周身盛开着朵朵素莲。虽然低首微笑,却不见庄严肃穆的气象,反因过于美艳,给人一种妖异凌悍的印象。
曹正心觑着皇帝脸上变幻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可觉她很像一个人?”秦容臻心绪烦乱,脱口而出:“朕问你她是谁!”语气带上了催逼之意。曹正心正色道:“这观音像的脸,正是前朝建宁帝的胞姊,权倾天下的阳城公主宣瑶。”
这个消息远比方才的惊人,秦容臻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只觉胃部筋挛地抽痛。那是五脏六腑都像灌了铅一般,沉沉下坠。这绞结的疼痛使他脸色发白,他只能拼命吸气,沉重地喘息,才能缓解一下这消息带来的震撼。
他抖颤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可……可是……她不是早已死了?会不会弄错……”曹正心却忽然胆量大增,脱口打断了皇上的话:“陛下可知,阮武成真正的死因是什么?”秦容臻的大脑反应远不如平时迅疾,咀嚼了一会这个已快遗忘的名字,喃喃道:“……不是谋反?”他现在只觉天旋地转,周身的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整个人如浮在真空中一般,头重脚轻,头晕目眩。曹正心冷笑一声:“好一个谋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那……”“他是以自己的一命,换了画上这个女人一命!”
秦容臻一颤,看向画面正中这个拈花微笑的女人,觉得一阵战栗。曹正心接着道:“先帝清宫之时,发现不见了这个女人,立即派人追索。只因他知道,若容这个女人活在世上一日,他的江山终未稳固!此女艳若桃李,心如蛇蝎,翻云覆雨,如弄股掌。”言罢叹息一声,“谁想果真给他料到——这些燕朝余孽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数十年过去,竟然仍未忘却亡国旧恨。”
秦容臻木然道:“所以公公劝朕定要杀了玉……此人。”曹正心叹了口气,毫不掩饰所思所想:“是。对面相逢,你远非他的敌手。你若不想一世被他所累,就该早早地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事已至此,你们也不必再相见了!”秦容臻默然了一会,才道:“朕会记得公公的教诲。”
曹正心再转过脸来时,眼眶中已蓄满了泪水。秦容臻大惊,一把握住他冰凉的手,眼光看到了他鲜血淋漓的下腹,惊骇得目眦欲裂。“大伴,大伴……”曹正心任由肚肠洒了一地,青筋直露的手臂微微擡起,手心攥着一颗小小的蜡丸。脓血从他口鼻中溢出,他开阖的口唇似在说:“陛下,臣已不负所托。但望陛下也……”
当啷一声,一把小金刀落在枯草丛中。
秦容臻感到怀中这具枯柴也似的身体渐渐冷却,心头堵得慌,想要流出几点眼泪,偏偏又干涩无泪,只能一个劲地强忍心中斧凿锤击似的阵阵钝痛。他想起初立太子的那几年,他刚离开母妃,日夜哭泣,都是曹大伴为他编织一些草做的小蚂蚱、小蜻蜓,吸引了这个骤离母亲的孩子注意。这样真心待他的人,以后再不会有了。
他徒劳地捏拳又放开,默默地在他的尸首边起誓:“朕定会如你所愿,将他凌迟处死,以慰你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