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食的消息很快传到杜晏华耳中。在第四日深夜,巫海门正挥着鞭子,驱赶两个男人像牲口一般拉动磨石。一个对时内,只听到鞭声越发急促,触肉之声却更沉闷无力。那两人显然已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了。门口却忽然传来一声咳嗽,巫海门举灯烛照,映出来人。说不清他的嘴角怎样向下一拽,这才小步上前,谄媚作态,卑躬屈膝地说了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回来,将皮套从两人溃烂的腰间解下。他正要来解孟扶风身上的索具,却被制止住了。他小心翼翼地阖上了门,留下了一方密闭的狭窄空间。
察觉到来人的身份,孟扶风抵抗般闭上双眼,不愿再多看一眼。划过面颊的指尖犹带夜露的凉意,顺着他左右腹肌之间的长沟直直滑下。杜晏华坐在他身旁的春凳上,语气难掩神伤:“冷了罢?怎么连饭也不吃?”孟扶风闭目不语,线条粗硬的唇边噙着一丝冷笑。杜晏华久等不到回答,幽幽道:“你竟是如此恨我,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么?”
这声音竟然近在咫尺,吐气带来的热意像蠕动的小虫子,沿着耳廓来回爬动。孟扶风任由他的手在上下游动,神情冰冷,赛过严霜。杜晏华的手泄气地垂下了,半晌不发一声。从门缝中漏进来的一阵风吹得人脊背生凉,孟扶风忽然感到胸膛上一阵痒意,似是有发丝扫过。他惊怒交集,不自禁地睁眼道:“你要做什么?”
杜晏华的半边脸沉在阴影中,就如陈年古玉,沾染了迷乱的痴狂,清冷无波的眸中也点燃了灼灼的情焰。他口中咬着一根螭头白玉簪,随着他倾身的动作,鸦发从无暇的肩背两侧垂落。孟扶风感到下身的某个地方被一双手握住了,呼吸蓦地一窒。杜晏华的吻却已落在他的颈边,乞求道:“你看看我……求你……看我一眼”
孟扶风不为所动,嫌恶地紧闭着眼,只是吐息也已紊乱了。突然,他猛地张大口,眼皮中央晃动着室内烛光的白点,好似盛放的烟花。刑房以隔音的殊材制成,零云断雨之声一点也传不出去。他感到陷进胸口肌肤的指甲时轻时重,在灭顶的欢愉中,夹杂着丝丝甜腥的鲜血气味,与雄麝的魅惑气息一同钻入鼻尖。
从升天的感觉中回落,孟扶风这才看到胸前已被掐出了道道血印,有如残红坠地,一片糜乱。杜晏华已从他身上下来了,头侧向一边,趴伏在他大臂上。细密的汗珠在额上铺了一层,似乱雨敲打下的海棠花,微颤着娇媚的花盘,是一片诱人的胭脂绯红。
孟扶风终是转头看了他一下,不忍再口出恶言,释然般轻叹了一声。举起颤抖的手,就要摸到那温顺的侧颜。杜晏华蓦然擡眼,金眸在对视的刹那间满含企盼。却听孟扶风道:“你……你放下这一切,明日便辞官,跟我走罢。”杜晏华眼里的神光又骤然熄灭了。压低了话音,道:“近畿的关内侯,闻得已有几个举兵造反。今日情形,正如曹瞒所言,‘设使天下无有孤,正不知当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到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便是你想看的结局么?”
良久良久,孟扶风才长叹一声。他知道,再说什么都已无用。一个被熏天权势遮蔽了本心的人,怎能看到近在肘腋的祸患?这正是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了。
他已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中彻底清醒,为了脱身,他不得不强忍怒火,做出软款温柔的神态:“你既有此难处,怎不早说?”
杜晏华像被叮了一下,猛然直起身,神情复杂地盯着他。孟扶风不得不欺骗他,心中也有些微的愧疚。只是想到面前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这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道:“你不想我走,我不走便是。”
杜晏华身体陡然放松下来,伸出一根手指,和孟扶风的小指勾了勾。这种无聊的孩童游戏,他却总也玩不腻,唇畔绽出一抹真心的笑容,就像和他在云南相处的那些日夜。似是难以启齿,他低声笑道:“其实是等过你的……”话一出口,他还怕被瞧不起般,想要偷觑他的反应。可是他看见的是一张冷厉如冰雕的脸,满是憎嫌与仇恨,右手已快如奔电的擡了起来,在杜晏华百会xue、肩井xue、丹田xue啪啪点过。霎时间,他错愕的表情定格在了脸上,已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孟扶风打开石门,巫海门谄媚的脸还没来得及凑上来,就被以同样的手法点倒了。孟扶风剥下这个残疾人身上的衣服,勉强遮住裸体,又从铁架上取下红泉剑,剑锋斜削,杜晏华大片长发应手而断,委落在地,像曲屈的灯烬。
他回头,最后说的是:“下次若再让我见到你,我定会毫不手软地杀了你。”
杜晏华的口唇动了动,似是要仰天大笑。模糊的咯咯笑声从他口中发出,同时溢出的还有一片怵目的暗红。原来他竟自己咬舌,驱散了下颌的麻劲。在他阵阵癫狂的笑声中,孟扶风硬着头皮加紧脚步,后来几乎是在跑。可是那声音仿佛还在后面紧追不放,他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凉,那是生意俱无之物的哀鸣。
可是他来不及细想,须趁号令未达,赶快出城!笔直的官道在眼前展开,一行行桐柏被甩在后头,他眼中已看不见别的事物。从那丹唇中吐出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有夹紧马腹,舍命疾奔,才能驱散心中游移不定的杂念。可是随着一道道朱门在身后远去,他的失落感却越来越强。他不允许自己有别的念想,白马四肢伸展,如箭一般腾空而去。
或许在某一刻,他对自己也不无真心罢,孟扶风控制不住地想。只是这真心如同他为靖元帝流的那些个眼泪,和他的所为相比一钱不值,倒还不如全是假意,教人恨也恨得彻、爱也爱得真。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寒条疏柯抽打在他的脸上,婆娑树影间,马蹄乱踏,惊散了栖迟的夜枭。驰出玉华台之前,他在金阙上隐约看到了一个高瘦的身影。一手在身前牵扯住斗篷,披散的黑发遮住了晦暗的面容。风扬起斗篷上的图案,还是孟扶风来时披的那一件貂裘。
他们在黑暗中对望了一眼,中间隔着嵯峨黄瓦、广漠荒林,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有无尽的风在虚空中呼啸。然后,孟扶风勒马而去,一步也没有留停。等朝霞染红了天际,他随逃荒的百姓一同列队出城。他想起前次出京也是他来相送,为问灞桥柳,何似旧年青。沉思前事,真似梦里,只是从今往后,关路迢递梦不成。
他在一片轻烟雾雨中将马系在木桩上,用十两银钱从村坊买来一路上的糇粮,然后便朝那车马稀疏、烽燧四起之地赶去。
在他身后,《关山月》的凄凉曲调响了一夜。他没有回头。
在他的梦中,曾有过这样一个景象:一个白衣白裙的小孩子,每日都早起天不亮来到镜湖边。晴时波光潋滟,阴时白雾弥漫。他在那里一直待到日落西山,一日复一日,景色日殊,心火却一分分地冷却。终于,小小的骨笛在他的掌心已像个孩童的玩具,吹不出声音。他举起石头,咣然砸下。
缘分便断于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