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国丧期间,庶民百姓蔬食饮水,一向繁华的坊市、勾栏全都关闭,处处白幡摇曳,愁云笼罩。到晚还有一对对执金吾在城中巡逻,以捕盗锄奸为名,逮捕了许多怀有二心的朝臣。闻得被捕者纷纷庾死狱中,就地埋葬。而他们的家人犹且不知,还日日上官府哭诉,请求查访失踪的人。城门盘查森严,禁止外地客商通行,城中米价腾踊,菜肉价钱更是飞涨。从街市走过,每日都能看到鬻身为奴、为婢的穷人,破衣褴褛,面黄肌瘦,肋骨根根可见。
孟扶风策马从长街走过,每行一段路,他的心情就更加沉重。自闻靖元帝驾崩,为了尽忠臣本分,他千里迢迢前来奔丧,却一进城就听说了新皇软弱、丞相擅权之事,心头更是阴云密布。他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紧握的锈剑,边缘虽已打磨锋利,剑身的铁锈却像流动的花纹,在红底上蜿蜒,瞧来无比凄艳。
他以奔丧为名,守门侍卫一路无阻。据说刚即位的元凤帝秦嗣环,不忍立即住进先帝处理政务的麟趾殿,自愿在旁边的长乐宫庐墓守孝。为寄哀思,下诏臣民,他要效“高宗谅阴,三年不言”的故例,早朝时不发一言,政事一委三公处置。至于“元凤”年号的由来,则是在秦嗣环继位后的一个月,南山野人突然献来了白色凤凰,还有白龟、白蛇、白鹦鹉等吉祥之物,预示朝有忠臣,天下太平。元凤帝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这符瑞自然不可能对应在他身上。于是人人传说,周公辅政的盛景,将要复现于今。闾里也常能听到小孩在唱“圣人出、黄河清”的歌谣。这一切给孟扶风造成了巨大的割裂感,他情不自禁地看向前后夹峙的侍卫,明显感到了监视之意。
素日气派的麟趾殿中设满了祭祀用的角柶燕几,白帘起伏间,露出白昼也阴沉昏暗的灵堂。两旁的燕足铜座承贯白烛,微风卷过,火苗时动。前面三脚梨花凳上则放着一个巨大的冰盘,供哭丧者盥手洗沐之用。
他几步跨到大殿中,看了看左右表情木然的内侍,正位于堂廉楹西,北面东上,在簟席上踊跃嚎啕,尽情举哀,然后才接过曹正心手中的武带绖。正要系上,忽见他神态诡秘,低声道:“将军来得正好……”语意未尽,似有曲衷要诉。然而,他的话很快被另一人的脚步声打断了。杜晏华身披白麻,衣袍宽散,手捧醴酒,自中庭款步而来。他站立在北面,泰然自若,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将醴酒浇在地下,声音平静漠然,像从未与他抵死缠绵:“孟将军何时到的?”
这一句普通的寒暄,孟扶风本欲不理,闻言却止不住地擡头看了他一眼。与三年前相比,此刻的他看来形销骨立,土木形骸,显然这些日粒米未进,居丧过哀,眼下还有一道深深的青印,连行步都只能策杖而行。孟扶风僵硬地扭过脖颈,盯着飘摇不定的烛火,口气生硬:“你是要做周公,还是要做王莽?”杜晏华神色不变,疲惫道:“做周公如何?做王莽又如何?”孟扶风坚定道:“做周公,我会即刻挂帅出征,平定漠北。”他顿了顿,神情更加冷肃,说来毫不迟疑:“做王莽,我在这里就会杀了你!”
伴随着剑匣弹动的声音,红泉剑已贴在了他的颈上。杜晏华低头看了看红芒闪闪的剑锷,其上不知饮了多少人的鲜血。他却只是一动不动,甚而露出了一抹微笑,闭上眼,轻声道:“死在你手里,我不怨。”
孟扶风瞳孔一缩,握剑的手几乎也瑟缩了一下。恍惚中,他看到了很多刻印在头脑中、挥之不去的片段。那是在瓦蓝的天幕下,远处群峰闪着积雪的光芒。一个披头散发的孩子扎起一把野花,散落的花瓣沾在旋起的衣摆上,笑容明亮,嗔怪地看着走路太慢的他。
剑锋已无限地贴近了那柔润的玉颈,两人的距离已近得能看见他苍白皮肤下跳动的青色血管。只要宝剑再向前一寸,这段孽缘就彻底斩断了。
就在此际,孟扶风的声音却不可思议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和碧霞珠埋在一起的人,是谁?”杜晏华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深深地盯着他,嘴角露出了残忍的笑意。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仿佛生怕他听不清:“我不明白。”
孟扶风分不清自己心中翻腾的是失望,还是庆幸。看着那销魂夺魄的面颜,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他抽回红泉剑,转身头也不回:“杀了你,我嫌脏了手。”
杜晏华对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忽然扬声道:“将军要往哪里去?”孟扶风冷笑,故意直言不讳,以示不惧:“去杀光蛮子!”杜晏华默然了一会,忽地击掌,数百名羽林卫从屋宇上跳了下来,层层拦住他。
“没有陛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离宫。”
“你!”孟扶风气愤至极,在那平静地表下的滚滚熔岩顷刻爆发,烧得他眼中充血,心律加快。可饶是如此,他只要扫一眼面前的侍卫,便知全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死士。他又无趁手的神兵,玄刀更已发誓不用,以一人的肉掌凡胎,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人肉战术。可是死在这里,便更无人来阻止他的阴谋……
仅仅是一闪念间,他便已抛剑举手,甘愿就缚。众人都知他武艺高强,不敢托大,锁链加身还不够,更扯脱了他的胳膊,挑断了他脚踝上的筋脉。阵阵剧痛袭来,他看着那华贵的人影渐渐走近,仰头切齿,恨不得要在他身上咬出一个窟窿。
杜晏华仿佛在看一头狂怒的野狼,蹲身与他对面,伸袖拂去他额上汗珠,语气似颇爱怜:“带他去诏狱,吩咐巫海门,不许用刑。还有,请一个太医为他看看外伤。”
孟扶风挺硬的鼻尖上都渗出了冷汗,“呸”的一声唾在他面上。杜晏华玉面上沾了污物,也不拭去,只是冷冷下令:“带下去!”
诏狱是一座靠近了就能感到瘆人的地方,外面犹自晴空万里,这方小小的院落里却仿佛连阳光也照不进来。凡人住居讲究前槐后柳,这座砖瓦房左近一里,却连一棵树也看不到,只剩光秃秃的树桩。若近身去看,那干枯的树液就如不褪的血迹,倾诉着亡魂的冤屈。几只寒鸦兀自在头顶盘叫着,找不到栖息之所。漆黑的小豆子眼盯着你,看得人脊骨发毛。
狱中光线昏暗,只有刑房里亮着一点灯火,将犯人扭曲的影子映在照壁上。一个侏儒般的矮小身影闪了出来,面目枯皱如树皮,抱在胸前的手爪竟有六指。一挨近他,就能闻到身上散发的臭气。那灌饱了鲜血的袍子似是从未浣洗过,宛如罪恶的徽章,展示着此人手段的毒辣。他另一只手上还抓着一柄烧红的烙铁,滋滋地冒着焦烟。那只畸形的手掌在孟扶风脸前盘桓,桀桀笑道:“好货色!好货色!”
押送孟扶风前来的羽林卫显然也不喜欢和这个人打交道,冷声提醒:“大人有话,这个人不准上刑。”“哦……”巫海门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让人怀疑,天下异主对他而言,根本只是一场折磨猎物的狂欢盛宴。
他哼着小曲,在前领路,很快来到一间稍许整洁的牢房,能从通风口上看见外面的天色。随着铁门轧轧合上的声音,孟扶风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临时居所。他查遍了床下、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出逃走的方法。那冷硬如铁的褥子上,甚至还留下了很多根细长的头发,表明此前关在这里的该是某个高官的家眷。
她现在怎么样了?在什么地方?孟扶风一想,就觉浑身寒毛倒竖,阴风阵阵,四面八方都似有眼睛在窥视。
他在这里一连住了三日,每日午时都有狱卒送来清水馒头,他却强压下饥饿的感觉,专心闭目运功,只偶尔沾几口清水。最折磨人的还远非饥饿,这些天来,他每晚都会被巫海门带到刑房,四肢扣上柙床,手足都被套在铁环之中,浑身衣物尽去,脊背抵着冷硬的干木,连翻身也不能。更可怖的是,他尽管闭上眼睛,也阻隔不了传到耳中的犯人嘶吼悲鸣声。如此白天黑夜,他在这恐怖的环境中半晌也不曾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