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下略微感到一丝焦灼,已经走了这么久,早已超出了她听到的距离,可是眼前的路却越来越熟悉,好像在绕弯子一般。在一道笔直矗立的石壁之下,她甚至摸到了紫陌剑刻下的记号。
那个脚步声仍是不紧不慢,回声在石墙间辗转、动荡,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什么东西接近。
她再也控制不住,运起轻功,大力奔跑起来。她跑得跌跌冲冲,不时被迎面而来的石块撞破脑袋。不一会儿,她就头晕目眩,眼前鲜血横流,刺得双目火辣辣的。浑身紧绷的她竟似感觉不到疼痛。
这般不管不顾地乱闯,比之步步小心地记忆,反倒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巨石迷宫。耳听着水声越来越近,她的精神一阵振奋。她已能感到扑面的空气带着水风的咸湿。身后的脚步愈发急促,好像在追赶她一般,来势极快,有如鬼魅。她的吐息都快窒涩了,一刻也不敢迟留,发狂般地拔足飞奔。身后那个“东西”也不再隐藏,发出了深沉的咕噜声,拽开大步,一阵风般卷地而来,腥臭的呼气几乎就喷在她的后颈上。
她再也顾不得看路,脚步如蛇迹蜿蜒,只想快些逃离。忽然,她身子一空,一脚蹅进了流沙河里。
几乎就在瞬间,身后那个怪异的影子显形了,那是一个浑身披覆白毛的怪物,形似传说中的白猿,向她伸来了一根白生生的手杖。
她不及细思,小腿以下仿佛被吸入了一片虚空,再也感受不到重量。她赶紧抓住手杖,触手粗糙。那东西力气极大,很快将她拉上了岸边。
站上平稳的陆地,她才看清,手上抓握的竟是一截人的胫骨。她浑身一阵恶寒,拔剑向对面那“人”刺去。孰料那“人”毫不迟疑,举杖格架,一拉一拽,柔若无骨地卸去了秦兰裳的劲力。秦兰裳的利剑就如砍入了棉花,被一股邪异的内力紧紧黏住。
此时,她几乎已能肯定,对面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人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忽然全身一个震颤,就如给一道滚雷劈中,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抱住她又哭又笑,口中还念念有声。秦兰裳只觉腥臭的口涎糊满了一身,虽是毛骨悚然,却也不敢挣扎。那人动作极其温存,似要将她拦腰抱起。秦兰裳虽感恶心,既已为人俘虏,唯恐激怒这个怪人,只得蜷起身子,任他施为。
那怪人仿佛还怕她着凉,解下身上披覆的雪狼皮子,盖在了她的身上,转身向黑暗中奔去。他虽弓腰驼背,脚下却健步如飞,在这千变万化的石头阵中穿行,如入平坦的家园。不一会,他抱着秦兰裳,来到一座天然石桥,里面燃着火把。在明亮的火光中间,她终于看清了那怪人的面容。
第一眼,她只觉得说不出的面善。这感觉却是一闪而过,很快便沉入了记忆中。眼前的老人须发皓白,眉尾、须根皆染着一点枯黄,杂乱的银发上沾满了沙砾、草根,一直拖到脚踝。长年的日晒使他皮肤呈黑褐色,脸上千沟万壑,两个深邃的眼窝密布皱痕,眼瞳是罕见的金棕色,如挟带着金沙的河流。
她还没来得及深想,老人就将她放在了靠墙的石床上,动手去解她的衣服。
秦兰裳骇极大叫,两手紧紧护住前胸,一面用眼搜寻老人周身的破绽,打算战之不敌,便要挥剑自尽。
谁知老人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枯皱的老脸似乎涨红了,比手划脚地说着什么。秦兰裳能听得出来,他说的话和蓝速忽、阿伏那等人是同一种语言。可惜她除了几个字词,一点儿也听不明白。老人见沟通无效,神情十分失望。他像个孩子一般啃着手指,似在冥思苦索。忽然,从他紧闭的嘴唇中蹦出了两个字,语调古怪,秦兰裳初未在意,他又重复了几遍,秦兰裳这才发现,他说的两个字是“受伤”。
“你……你受伤了,伤得很重,不……不处理,会死。”
接下来,老人翻过来倒过去,最终完整地说出了一句汉话。
秦兰裳从未见过比这还古怪的场景,两眼睁得不能再大。好半晌,她才往下看了看自己,摇了摇头:“老人家,谢谢你的好意,我只是有点干渴,身上没有什么伤。”
老人却不依不饶,眼中急得冒火,又要直扑过来。秦兰裳不得已,解开外衣的领襟,试图让他相信:“老人家,我真的好端端的。”老人蹙眉盯着她,就着火把的光轮,秦兰裳看到他瞳孔像芒尖一样跳动着,十分可怖。最后,他的眼神又回复了方才的温柔,继续说:“你的白裙上都是血,快让我来帮你吧。”
直到这一刻,秦兰裳才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看了看自己的红衣,终于明白,他不是在和她说话,而是在和一个不在这里的人说话。
这个老人,是个疯子。
他看到了什么?
她整个人寒毛倒竖,恨不得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可是除了眼下这一小方地下石xue,她已经无处可去。
远处隐隐传来了狼嚎,那是误入沙漠的饿狼。在来时的路上,她已看到了很快奇形怪状的骨头。
在她殊死抵抗之下,老人终于离开了她。当他回来时,手中提着一柄磨尖了的骨枪,上面挂着一串犹在蠕动的活物。他将那东西取下来,秦兰裳看见,那是一窝沙鼠,有寻常老鼠的两倍大,爪子前曲,正在痛苦地挣扎。还有几只刚出生的小鼠,红嗵嗵的,小小的头和尾巴都如透明的一般。
秦兰裳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连连作呕。老人将沙鼠从枪尖上摘下来,剥去毛皮,开膛破腹,投入了燃着的火盆中。动作流畅,显然熟极而流。听着火中不时爆出的毕剥声,秦兰裳听到了一阵极低的啜泣,她心情复杂地看向老人,他面墙坐着,肩膀抽动。
他想起了谁?
直到沙鼠在火中烤成焦黑,老人都没再说话。他丧魂落魄一般,仿佛游离在人世之外的孤魂。秦兰裳腹中早就饥馁不堪,强忍恶心,抓住烤熟的沙鼠大快朵颐起来。虽无酱料掩盖腥气,她此生却从未吃过更好吃的东西。她发现石室中央有一口沙井,浮满白堿的地下水从井底汩汩而出。她掬起一捧,不顾更多的水从指缝溢出,贪婪地渴饮了一大口,像在洗脸的猫儿。
等到精力略复,她才又想起了那名老人,忽然一阵怜悯。她将剩下的几只沙鼠摆在老人面前,远远地喊了一声:“快吃吧。还有,谢谢你为我打来这么好吃的东西。”老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已回复了清明。秦兰裳觉得,只在短短的一炷香内,对面仿佛已换了一个人。他脸上的神采尽数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具承载悲伤的空壳。
他眼中略有迷惘,嗫嚅地问:“你看见我的妻儿了么?”秦兰裳抱憾地摇了摇头。老人仿佛没看见,继续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他叫阿苏玛,才只五岁,大概这么高……”老人比划了一个腰部以下的位置。秦兰裳不知如何安慰,他不知这老人做错了什么事,会被囚禁在这个鬼一般的囚牢中,远离妻子儿女。
看到她不说话,老人眼里的光熄灭了。他把头放在膝盖上,轻声恳求:“如果你看到了他,千万要告诉我。没有我,他会被人欺负的……”同样的话,他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那些听到他乞求的人,有几个走出了座魔鬼城?
秦兰裳明知这是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连日来奔波劳累,精神紧张,猛然间松懈下来,她很快就沉入了梦乡。不知为何,心上总有一块地方沉甸甸地压着,即便在梦中也不放过她。
潜意识间有个意念在冒头。她绝不能被困在这里,她还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