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三坛酒下肚,孟扶风感到整个人好像飘浮起来,隐隐约约有件事横亘心头,欲要用力去想,脑子却炸开一般的疼痛。悲哀仍在,他的人却从中抽离了一刹,碰也不敢碰那一团滴血的心事,只剩一片空茫。
说来也奇,那怪客看来神色坦然,并无难解之事,却也陪着喝了五六坛,人都有些摇晃了。孟扶风抓住一线残存的意识,嘴皮子打架道:“你……你已喝了够多,我认输了,总……总行了罢。”
那人拍开一坛新酒的泥封,一只脚蹬在桌上,仰头咕嘟嘟对着嘴喝了下去。他的腰身明显已比来时粗了一些。
淋漓酒汁浸湿了他的前襟,那脖子以下的肌肤出奇的白皙。酒坛子禁不住他的掌力,在桌上深深震裂了底部。他打了个酒嗝,苦笑着说:“你总是这般为他人着想么?谁又来替你着想呢?”
客栈的小二站在一边观看,腿肚子都已软了。眼看这两个带着家伙的人,若是借酒撒疯,打烂家具,甚或闹出人命,岂非是飞来横祸?孟扶风眼角瞥过愁眉苦脸的小二,抛出了钱袋:“这些付……付酒钱!”
眼看他左摇右摆,却要推开拦路的怪客,径直向外走去。那怪客只如在地上翻了个筋斗,竟是夺过他腰间长剑,转身就跑!
喀喇一声,窗扇撞得只剩半截,那小二探出半个身子,朝他的背影大喊:“来人哪!强……强盗!”孟扶风却已嗖一声窜过,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绕着柳树芳丛游斗起来。
那人的步法极为诡异,左盘右旋,初看似是青城派的游龙步,待到近前,又以一个滑溜的塌腰从胁间绕过,就像是玄女门的雾縠步了。孟扶风“咦”了一声,欲向“他”胸前云门xue点去,动作忽然顿了一顿。只因他知道,玄女门的功夫向来传女不传男。
这人看他手指将到近前,也是一急,飞身后撤,右手唰地抽出腰间长剑,抖了个剑花,就如群龙无首,数道白虹从空贯下,却是一招佯攻!在纷乱剑影中,一柄剑悄悄自后颈刺来,他的人顷刻间竟已转到身后!
孟扶风本来可以使一招“楼横金锁”,以双掌封住来人手臂,脚下踏出“浮云岭外”,自侧边绕出。他却忽然卸去全身力道,俯身作了个揖:“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那人心中一急,竟忘了捏住嗓子,脆生生道:“你……你怎的不打啦!”所幸这一招并未使老,堪堪在他背心一寸处停住。
孟扶风就着俯身的姿势,低声恳求:“殿下,此剑是末将之母亲手交付,关系一件家门大仇,恳请您赐还。”
夜静风息,忽然,那怪客伸手在脸上一抹,取下了薄如蝉翼的一层皮肤,露出的一张脸庞红润娇媚,鼻如玉柱,血色殷然的嘴唇,微微上扬的丹凤眼,娇妩中透着凛凛寒威,令人不敢直视。她“啪”的一声将红泉剑抛还,大笑道:“好!好!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孟扶风仍是俯首低眉,既是恭顺,无形中也拉开了距离。“敢问公主,您方才使的那一手可是‘地道静一’?”秦兰裳收剑伫立,诧异道:“孟门主好尖的眼力!我甚少在人前使过,你倒还认得。”
这一套阴阳八卦剑法,正是永安帝晚年根据“干、坤、坎、离、震、巽、艮、兑”的经义创制而成,剑气各不相同,却能在六十四式中浑涵若一,互为补足,的是四海混一、胸怀天下的气概,绝非常人可以使出的。秦兰裳受制于先天禀赋,得其阴卦的精髓,终难会通。
“谢殿下赐剑。”孟扶风恭恭敬敬地接过红泉剑,还剑入鞘,便要辞行。秦兰裳却发动雾縠步,封住他的去路:“你别‘殿下’、‘殿下’的啦!出门在外,只有一个‘红玉蝴蝶’洛翎!”
她曾拜在玄女门碧波仙子的座下,学得十八般武艺,因她心思灵慧,尤擅紫陌刀,再加一手蝴蝶镖,端的神妙莫测,外人难窥。尤其是她常着红衣,身形曼妙,英姿摇曳,便得了这么一个雅号。
孟扶风不好拂她的意,只好站起,喊了一声:“洛姑娘。”秦兰裳嫣然一笑:“这才是啦!”她看孟扶风嘴巴一动,立刻移身近前,裙幅绽开。孟扶风这才看清,她裹在乞丐袍服下的衣裳鲜丽,就如一朵墨池中的红莲。
“你方才不是认输了?那我和你定下的赌约,你可还记得?”
孟扶风脑子嗡得一声,将才他在半梦半醒之中,连话都说不分明,何来赌约?可是,他又没有证据拆穿,只得摊手道:“洛姑娘有何吩咐?末将凛遵玉旨……”秦兰裳气恼地跺脚:“你又来了!呸呸呸……”孟扶风赶紧自责:“是是是,在下必定尽心。”
“这……”秦兰裳本想抽出怀中的御旨,不知为何,面上一红,强行压下话头,咳嗽道:“咳咳,我……我还没想好!”她一向心直口快,说话从不知打弯,现下竟开始吞吐起来。
不知不觉中,他们竟已登上了蜀冈峰。山虽不高,但站在半腰,整个市集尽收眼底,灯火暗红,笙歌隐隐,柳枝千条,暖风如醉。她信口道:“那……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就算你做到了,如何?”
她实不知,在她眼中姿态万千的春色,落在孟扶风的心头,却比冰雪还要沉重。
眼底已非旧山河。
秦兰裳拈着绣带,半闭着一只眼,佯作不经意道:“孟将军可有心上人?”
这话无异于揭破旧疤,孟扶风怔了一怔,强忍心口的抽痛,冷冷道:“没有!”
有如碎石投入心湖,从心房那一点蔓延,秦兰裳周身软洋洋的,就如长了一片连天的碧草。
“这个……这个是我瞎问的,不作数!谁来管你怎样了?”她抚摸着剑鞘,天际眉月如钩,恰如她婉娈的眉眼。她一个提气,追上了孟扶风,在他耳旁笑道:“我要不跟着你,若什么时候我想到了,上哪里去寻你呢?”
她也觉这理由甚好,像燕子一般滑了出去,只觉从指尖到头发梢,全都麻酥酥的,一滴春雨就可以令她化开。
她一回头,却看到孟扶风愁眉不解,无奈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