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雨如注,昏霾天空下,乱落的雨点敲碎了颍川西湖的水面,就如破碎的镜子。湖边有一家不起眼的酒居,刚经了一个梅雨季,板门都受潮发黑。在浓墨的天光下,西边的天上却亮着一道金边,云层深浅渐变,壮丽无边。
一棵杨树下圈着一个马厩,马儿正将鼻子蹭着潮湿的地土,百无聊赖地尥着蹶子。一人一马却从湖边渐次走近,男的身长九尺,高壮魁梧,面有风尘之色。坐下那匹马儿显是长途跋涉,毛色暗黄,蹄子发颤。
这场黄昏雨一收,天色就暗得快了。男人看了看日头,下马借宿。
颍州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又是天气不佳,客栈中聚集了许多早来的客商,也有一些脚夫、官差模样的人,鱼龙混杂。那掌柜的撩了撩眼皮,不甚积极地上来打问:“客官贵姓?本店只有上房。”来人道:“姓孟。”客栈老板这才打量了他几眼,神色迟疑,在账簿上勾勾画画,忽然扬声道:“一间上房!”孟扶风要交银子,他却咧嘴一笑:“不用了!有人已替客官付过,还有上好酒菜一桌。”
到了晚上,客栈果然是鸡鸭鱼肉,好酒好菜,毫不吝惜,流水价送了上来。孟扶风沉声问道:“这预付房饭钱的人,形貌如何?”小二挠了挠头,嘟囔道:“小的也没看清,就一个矮个子,面有菜色,穿一领葛布夹衫,记不清胖瘦。”孟扶风将他打发走了,心头却一阵阵跳动。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着实又饥又渴,却还担心来人不怀好意,只略略尝了两口稀饭,倒头就睡。第二日一早,踩着泥泞湿滑的雨道,趁着未明的天色,早早地起行上路了。
他此行并无明确目标,不过太久未回家乡,很想回去看看。就他自知,他已成了武林公敌,玄刀门的罪人,实已无颜面见江湖同道。是以行迹低调,途经有名的山门,都未上去拜会。
赶了三十里路,在和寿州交界之处,他依昨夜一般打尖住宿。说来也怪,那店小二在背人处可着他一意打量。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孟扶风装作不留意,照旧喝酒吃肉,只是手腕始终未离腰间三寸。那里已经没有了凛凛骇人的血红刀鞘,取而代之的是狭长的剑鞘,露出了生铁的剑柄。
他已没有资格再用刀。
那小二在上荷叶粉蒸鸡的当口,低声问:“阁下尊姓可是姓孟?”有了昨天的经验,孟扶风点了点头,神色如故。那小二松了口气,陪笑道:“如此,已有人为客官定下了一间上房,并一桌酒菜!”
看着和昨天一般丰盛的肴馔,孟扶风心中只有苦笑而已。今天的小二在被问到那人的容貌之时,依旧语焉不详,期期艾艾:“约莫……约莫是个大高个儿,面色黝黑,有一副大胡子。”
江湖中人,胡子是最基本的遮饰面具。这人不想被他知道身份。
孟扶风心中动了动,就如被一道春光照得雪亮。疑心退去,食欲大增,他没有再客气,吃饱喝足以后,第二天接着赶路。一连半月,每当他要投宿,都有人预先代付,简直像算好他会来此一般。即便是犄角旮旯里的小店,也无不收受了房金,对他格外地殷勤。若问那人的外貌,则又人言言异,推断不出个所以然。
他在心里暗暗好笑,只等着这个神秘怪客现身,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遐想。虽然无法言说,但这般不打照面地千里相伴,倒似乎冲淡了一些他内心的愧疚。这样彼此心照不宣,好像就能略去很多的仇恨和痛苦。
他不停地暗自责怪,若离了京师还如此牵扯不断,岂不是连辞官也成了表面功夫?可是在这寂寂旅途中,能得一个知心的故人暗地随行,心中实在说不出的温暖充实。
“唉!”思来想去,他脑海里装满了种种拉扯的情绪,直要使本就多情的心不堪重负。牵动了肋骨上的伤痕,痛得他一阵吸气。在体味这深入骨髓的绵长疼痛之时,不知为何却想起了过往一些快乐温馨的场面。这苦与乐、爱与恨的两极,他都同等地体会到了,只不知是否同样强烈?
思念及此,他只觉心绪纷乱,口舌干燥,极望有清甜的酒酿润一润喉咙。就在他伸手去拿酒壶的当口,啪的一声,手上挨了陌生人重重的一下,那酒壶也被抽走了。
他怔了一怔,擡头一望,面前坐了个身量瘦窄的长条汉子,油腻腻的头发包在一张黑色的网巾里,脸上凹下去好几个天花印。他微一失神,刚要伸箸夹菜,手却被他一撞,筷子也撞掉了。那人还一脸满不在乎,大口大口地从他面前的碟子里掇菜,简直好像这酒店是他家开的一般。
“你这人,怎的如此蛮不讲理!”孟扶风忍耐再三,还是克制着郁怒开口。
那人虽然顶着一张猥琐的相貌,举手投足却凌厉、准确,显见得身负武功。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就如两面破锣相击一般,违和刺耳:“阁下有心事。”
孟扶风微微一怔,想不到这人眼光如此毒辣。他此刻心中似有无数猫抓,恨不得揭下他这张面具,瞧瞧他的真面目。这人却不慌不忙,飞起一个酒杯,旋向孟扶风。指尖相碰的瞬间,感到灌注了一股柔和的真气,却不带丝毫的杀气。
随之而来的是清醇的酒香,在两人的杯盏中漫开。“心事重重,最不宜独饮。阁下可愿和我这落拓江湖的小子拼醉一场?”
孟扶风赋性谨慎,不欲生事,起身道:“在下还要继续赶路,恕不奉陪了。”孰料身形刚起,就有一柄剑挡在了身前。
“若我一定要留呢?”那人靠着桌沿,自斟自饮,横封的剑却一点也没有拿开的意思。
孟扶风沉声道:“阁下是要在这里比武么?”
那人轻声一笑,下巴一扬,小二将十个拆了泥封的酒坛摆在桌上。“我非你之敌,比武何如比酒?”
看到孟扶风似有犹疑之色,他冷笑一声:“怎么,不会喝?看不出你这傻大个,倒是个银样蜡枪头!”
孟扶风定力何等之高,自没有被他三言两语挑动心火之理。只是如他所言,旧事积压心头,已经太久。这几个月来,每晚一入眠,他都在一片绛纱帐中醒来,随着冰凉的一吻,片片蔷薇拂落胴体。可是他总也没来得及开口,迎面一道刺眼的白刃。即便在梦中,他也能感到鲜血一分分流尽的绝望。
乍然惊醒,窗外月轮如冰,亮得不管人间事。
忆及此事,他只觉胸口撕裂一般的疼痛,竟是连呼吸都窒了一下。一饮而尽后,砰得将酒杯砸下,胸中的块垒虽然还在,意识却有些游离了。对面人更不打话,酒到杯干,转眼间一坛酒已被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