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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2 / 2)

他一路跌跌撞撞,没命价奔逃,所幸遇上了南下贩茶的商队。身形单薄瘦小的他,每晚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堆,逝去亲人的面影,依稀在火光中跳跃。大千世界,好像除了这一星光亮,其余都是一片茫茫雨幕的黑。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像风沙吹蚀的荒原。

那个诱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其实你是舍不得他罢?不然为何以如此下作手段,毒死受宠的王妃?”

当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地底的阴风猛地卷起,带走了郎月清从不离身的斗笠。只见在那张白玉一般柔皙的脸上,眼眶、鼻子、嘴巴都似熔化了一般,只剩下可怖的黑洞。失去了五官的脸上,纵横交错都是紫红色的皱疤,就如烤爆裂的果皮。

他回忆起久远的那天,当他们从西域回到中土,有人对他娇贵的容貌产生了疑心。他像着迷了一般,站在炽烫的火盆边。一旁插的铁钎子,都因长时间的熏炙而色泽发黑。他毫不犹豫地执起铁钎,夹起了一块烧得发黑的木炭,对着玉一般的容颜烙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使他浑身发抖,可他的手却分毫不移,直到脸上的肌肉片片掉落,发出了难闻的焦臭味。他想象父皇、陈将军死前忍受的痛苦,默默无声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此后,他一路求乞,途径了淮安、扬州、临安等大市镇,时而栖身破庙,时而露宿街头。来往的市民看他形容丑恶,纷纷通知地保,将他赶逐,不许他沿街乞讨。他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最艰难的时候,甚至一连数月挖草根度日。

有一日,他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滇中逻些城。已经三日未进粒米的肠胃刀剜样绞痛,他像条死狗一般伏在路边。身边坐的褴褛乞丐,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身下的这领破毡。

在模糊的意识中,有一顶装饰华贵的轿子停在了他的面前,一个凶神恶煞的轿夫挥舞着大棍,扑扑击打着他的臀腿,而他竟已感受不到疼痛。

这时,轿帘微微掀开,那是一个尚未发腮的清俊中年人,看到他后,并未嫌恶地惊呼,而是用怜悯的声音道:“好可怜,赏他一碗饭吃罢。”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给了一个快要饿死的乞儿一碗饭,从此就成了他的一切。

在经历了抄家那一日的死里逃生,本就意志薄弱的滇王越发看淡世情,游戏人生,以采补为名,行享乐之实。

郎月清不知道,就在他永远铭记、感激的那一天,滇王的轿子里还坐了一位从丽春院接来的名妓。

滇王养着他,就和多养了一条狗差不多。郎月清告诉自己身兼复国的重任,不该在此奢靡之地久留,只是一次次地想要请辞,滇王都会不经意地说:“你要走了么?”只这一句,胜过所有的挽留。他不曾为郎月清的离开遗憾,却给了他一个留下的借口。

后来,年岁推移,他凭借才智,日益得到滇王的重用。在陪同上京面圣以后,他在这铁板一块的王朝发现了一丝危险的裂痕。

他一直告诉自己,是为了挑拨离间,伺机复国,才在这里逗留下去。渐渐的,他成了滇王的心膂,甚至会得到一些外人不晓的秘密任务,比如将某大臣家的夫人偷偷接入宫中,供滇王淫乐。在这种时候,他总是尽职尽责,没有一丝同情或怨恨。只是,在她们被接回府中以后,总会接二连三地暴毙。从来对容貌不甚经心的他,也开始带上了纱幕,不再以真面目示人。

本来微妙的平衡,在孟扶风一行人进宫后打破了。妒恨之心炽烈如三尺高的毒焰,几乎要将他的瞳孔烧穿。夺走了他一切的人,忽然活生生站在了他的面前。

所谓的盟约,对他就是一个笑话。那么爱他,对他好、陪他玩的秦娘娘,不是也为了未出世的孩子,而要毒死他这个太子么?这个世上,他还可以相信谁?

他手里还握有最后一截断丝,那是他留给自己的后路。就在他出手之前,杜晏华忽然面露惊惶之色,喃喃道:“不……不要……”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平步青已然下手,几乎在他失声叫出的瞬间,一把精致的袖箭已经稳稳钉在了郎月清胸前的数处大xue,血自他眼耳口鼻涌出。而他的脊背似乎承受不住冲击力,保持着弯曲的姿态,就这么缓缓跌坐在石壁上,恰巧触动了机关。

石门訇然升起,转瞬间就如山体移位一般,滇王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他大喊一声:“郎先生!”竟然不顾森然的刀戟,失控地冲到郎月清身前。他芋头般粗的手指却堵不住箭孔中流出的鲜血,直将金袍沾得乱污。细听他的话,却是:“郎先生,你不能……你死了,本王岂非要落入侄孙的圈套!”

郎月清的眼瞳转动了一下,费力地擡起手,在那虚胖的手肘上拍了拍。虽然极轻,但似乎蕴蓄着不为人知的力量,滇王浑身的抖动都平息下来。

“对……对不起……”郎月清的瞳仁已经散了,对着想象中滇王的方向,微笑着道歉。

对不起,你本想拥有的一世平安,被我永久地打破了。当日的一饭之恩,换来的竟是宗人府中的永世囚禁。

杜晏华在虚空中碰了一下郎月清,终于默默垂下了手,静立一边,身姿是说不出的落寞。郎月清转向了他,对着这世上唯一的血亲,相互间的猜忌、嫉恨似乎已烟消云散,那是对彼此命运的深深叹惋,以及更深的同病相怜。他竟是用肘跟撑起了上半身,擦去嘴角流溢的血丝,目光陡地锐利:“靖元帝何等精明之人!今日之事,无论如何瞒不过他。倒不如……你献上我的头颅……咳咳……”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已分不清字句。看他招了招手,杜晏华附耳上去,只听到微弱的气音:“小心……宫中……”只此四字,再无下文。他掐在臂弯上的那只手却是出奇地用力,有多少的遗恨、嘱托,是再也来不及说出口的?

滇王在他身边小声啜泣着。一条狗养熟了,原来也会不舍么?

两指粗细的金链自上而下地将他缠缚,坐进囚车的时候,他忽然想了起来,他曾对孟扶风身边的这个异族男子着迷,实在因为两人有一模一样的身形。可是,盯着郎月清死前那副扭曲狞厉的面容,他还是不寒而栗,一股厌恶不受控制地升起。他落着眼泪,别过了头去。

万道红光从玉华台的金顶升起,静鞭清脆地响了三下,百官鱼贯入朝。在麟趾殿正中的御殿内,丞相杜晏华捧着三尺见方的黑釉盘,正中承着一颗沥沥滴血的头颅。那是本该早已死去的燕朝余孽,贤德素著的昭愍太子。

死去的人不能再死,这件事也和其他宫闱秘辛一般,成了众说纷纭的谜。当事人却得到了不同的待遇。大功不赏,杜晏华并未因此荣获殊勋,反而以擅自离京、旷废早朝的罪名,停职居家,罚俸待罪。倒是貌不惊人的孟扶风,召集江湖力量,为朝廷戴罪立功,晋封辅国公,领二等辅国将军,授兵部侍郎、步军统领的虚衔。出人意料的是,他正当有为之年,又是步步高升,却在第二天就递交了辞呈。

他已厌倦了这金殿上的尔虞我诈,被卷入这一场是非风波,他只觉说不出的心累,仿佛一年间苍老了十岁。

皇帝虽然派人挽留,但他再三请辞,皇帝也就准奏了。

离京的那一日,又是一年春好处,细草愁烟,幽兰泣露,灞桥烟柳朦胧如雾,带着宿雨后的泥土微香。他单人独骑,驮着背囊,像来时那般独行而去。前路上依稀有个白色的影子,他的心颤了一下,却强行将之从眼角抹去。

在擦身而过时,他刚要打马,就听一声燕喉般的“孟将军”。他勒住了丝缰,看到那个同床共枕数月的人,竟是如此的陌生。马儿小步前行着,半晌,才听他淡淡道:“丞相有何吩咐?”

杜晏华手中持着一束杨柳,仰头问:“孟将军此去何方?”孟扶风按捺下冲到嘴边的冷笑,鞭子遥指远处烟雨蒙蒙的青山:“劳动大人下问,这数峰青山,就是我的归宿。”

“好。”杜晏华微微一笑,那笑容是那么的舒展,如一只毫无机心的野鹤。他望着无尽春山,和山道上那个渐渐缩小的背影,忽然扬声道:“无论你在何处,我定会将你寻到。”

孟扶风最后一次回头,面上带着依约的笑,说的却是:“如此,我绝不会教你找到。”

(第五卷风流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