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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1 / 2)

这日天才刚亮,客栈外就响起了一阵鼎沸的人声。房间里的住客纷纷探出头去,好奇地从二楼的围栏向下张望。孟扶风强忍睡意,打开门扇,就见一个跑堂的畏葸地守在门前。“怎么回事?”他沉声问道。那跑堂的战兢兢朝下一指,咬牙道:“有人来拜会客官了,请客官自看!”

孟扶风抖起精神,朝下一张,就看店前的空草坪上搭建了一个半人高的木台子,就如村庙里唱大戏一般。台面直径极窄,比军鼓大不了多少,四边画着八卦方位,全身漆成红色。在巨大的擂鼓对面,是一个插满长短兵器的木架。擂台中间,则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女子,身形娇美,红衣如花,脚尖微微点动,似已等候多时。他顺着木梯走下,那女子蓦然回头,秀丽的蛾眉微微攒起,水汪汪的眼睛大胆地瞅着他。蓦地一跺脚,一柄长枪朝天飞起,她身子一晃,就如飞红落雨,稳稳地握住了长枪。枪尖斜指,摆出一个谦逊的求教姿势,一开口却傲气十足:“你就是新任禁军统领的孟扶风?”

孟扶风半朝半隐,凭着武林宗主的地位,多年来也受过许多挑战。最险的一次是和西域金僧的比武,此人武功毒辣怪异,练的是一套真气逆行的古怪内功,全身透着金子一般的光泽。使用的兵器也不同凡响,以浑身金饰作为指东打西的暗器,左右手分使一对金钹,边缘锋利如刀,既可防身,又可攻敌,灌注内力后,还可以之震破对方耳鼓。那一战,孟扶风也只是险胜而已。

眼前的女子不过二十上下,身法虽轻灵曼妙,然看不出内功的修为,谅亦不会高过西域金僧。他仍不敢存轻敌之意,上前一步,抱拳道:“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有何见教?”那女子唰的横过长枪,护紧周身破绽,轻笑一声:“你想上任,先胜过姑娘我!以半个时辰为限,谁先落下擂台,就算谁输。若时辰已到,只打个平手,依然算你落败。如何?”孟扶风眼望擂台,似有迟疑。他倒并不担心场地狭小,施展不开,而是近身肉搏,势必要碰到对方身上部位,面对一个黄花姑娘,分寸实难把握。

那女子却似看出了他心中难处,莞尔笑道:“你也太轻看姑娘我啦,我难道会任由你宰割么?”说着,脚尖一踢鼓槌,留仙裙的下摆宛如绽出了一朵榴花,顷刻之间,她已在鼓面上敲了两下。接着长枪一抖,使出了一个“罡风落雁”的枪花,猛然钻刺他周身要害。孟扶风身形跃起,直上直下,落在了她的身后。“好轻功!”她赞叹一声,长枪灵活地转向,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左腿高擡,双手亮出,枪尖已稳稳地指向了他的咽喉。孟扶风仍不还手,身子从她胁下穿过,骈指去点她的膝关节xue。女子反应奇快,上身一仰,从长枪借力,双腿使出了连环鸳鸯脚,朝孟扶风的胸膛踢去。孟扶风并不闪躲,交叉双臂,硬接下了她这一招,已试出了她的功力高低。

女子变招极快,任由长枪落出场外,脚步一旋,已从架上抽出了两把长剑,剑尖相触,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削击声。“你还不亮兵器么?”她娇叱道。孟扶风已使出大鹰爪手,雷霆电击般向她攻去。那女子步履沉稳,毫不惊慌,长剑一上一下,一削他手腕,一削他大腿。与她相距一尺,孟扶风已感到一股阴寒的冷气,流转在剑身之上。他不敢硬接,身体滑如泥鳅的与她擦过,手指轻轻一托她手腕,她已感到手臂酸麻,再也握不住剑柄,长剑脱手飞去。千钧一发的当口,她一个下腰,身子柔若无骨一般,成一个拱形,两手已接住了自天落下的长剑。不等她回身,孟扶风的拳影已击到她的肚腹。她不及回防,上身几已飞出擂台,不料她忽然运剑出手,剑光如两匹缠绕的白练,朝孟扶风的下盘攻去。这一下,孟扶风不得不翻身跃离地面,攻势也暂停了。她两手在台缘一撑,足尖踢到了店前木柱,借反击之力,身子又箭一般弹了回来,稳稳当当地站在台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这一招实已危险之极,且凭借外力,有犯规之嫌。她心里也是砰砰直跳,手心已浸满汗水。再看孟扶风,仍是身沉气稳,玄刀还一动不动地悬在腰间。秦兰裳被激起了气性,抖出九节鞭,这武器和她的阴柔内力正相吻合,每一寸鞭身都仿佛有了意识,灵蛇一般盘旋抖动。一式出手,径直卷向孟扶风的腰。他只觉一道旋风袭面,不愿招架,一个筋斗直翻出去,在空中使出沉雄掌力,朝秦兰裳的头面推了过去。

秦兰裳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不知为何面上一红,轻喘一声,避开了脆弱的颈脖,长鞭顷刻回护,击向了他的面门。这一击若得手,他的额骨非被打断不可。孟扶风的玄刀却已出手,顿时秦兰裳只觉一股霸道之极的劲力源源不断地涌来。她一低头,周身竟已罩在这柄三寸多长的黑刀之下。大惊之下,她身子疾忙后跃,单脚立在台边,已是骇出了一身冷汗。

孟扶风封刀入鞘,摇头道:“你武功太杂,非我的对手,还是就此打住罢。”秦兰裳却觉得受到了不得的侮辱,银牙一咬,掣出判官笔,密如雨点般点向他的xue道。她早已看出,力攻自己决非对手,只有趁他疏忽,以巧力点xue,或可制住对方。

孟扶风无奈,使出降魔掌法,以掌力在身前划出了一道半圆。秦兰裳内力较弱,攻不进去,巧力又使不出来,急得汗湿重衣。这时,孟扶风的玄刀又已欺近,挟着破风之势,几要将她斩为两半。她大惊失色,身子急向后跃,蓦然脚下一空,几乎便要踏空。她知道这一局自己已是输定,即便不伤在利刃之下,也要以极难看的姿势摔飞出去。不料孟扶风的刀势说收就收,反伸出一只手,将她拉回场上。

那只手沉稳有力,极为礼貌,一触即收。他抱拳行礼道:“冒犯姑娘,还请见谅。”秦兰裳面皮一红,知道是自己输了,抛掉判官笔,傲然道:“我学艺不精,败给孟将军,无怨无悔。还望将军以今日神功,永护皇上圣体,杀尽犯驾的宵小,我秦兰裳也就可以放心啦!”

直到这时,孟扶风才确定了她的身份,恍然道:“你……你是……”忽然单膝跪下,行了一礼道:“末将有惊公主御驾,轻犯玉体,但凭公主责罚。”秦兰裳一撩头发,朱唇紧抿,突然粲然一笑:“我换了四般兵器,都斗你不过……你,很好!我输啦!”她话音刚落,人已翩然而起,骑上了一匹银鞍锦襜的白马,玉腕轻舒,道:“若将军不弃,可愿结交小女子,作一道义之交?”

孟扶风与她虚空击了一掌,恪守礼节道:“承蒙公主下交,然君臣间隔,末将不敢犯礼。公主但有吩咐,只要不违公义,末将无有不遵。”她回眸一笑,星眼灿然,面上露出了两片可疑的红云,一声胡哨,像晚霞渐收一般,身形没入长街。只有随她而来的侍卫,还在清理场地,拆卸擂台。

此后,风平浪静地过了小半个月,孟扶风忽然接到圣旨,命他点起一个百人队,护送钦使,远赴大理。

现任滇王是靖元帝的远房叔祖,当日秦氏灭门,他正在姑苏秦家打抽丰。一听风声不妙,立刻跳进了茅坑,在臭气熏天的池子里待了三天三夜,竟然捡回了一条性命。闻得他的正妻白氏和一个姓刘的小妾,在官兵到来之前,就已双双跳井。永安帝得天下后,宗族凋零,四出寻访,才在云南一个苗女的寨子里找到这个小表叔。当时他肤色黝黑,说话翘舌,已完全是个蛮子了。未免闹出笑话,永安帝当即下旨,将他尊为亲王,统帅苗疆。他在这里好吃好喝,对土酋们的进奉来者不拒,还一连娶了三房正妃。

近日线人回报,他和山寨首领暗通款曲,暗地里招兵买马,广收豪杰,还给荆南一带的郡守们送去了不少白银。恰好他的一个王妃死了,朝廷派了个礼部祠祭司的郎中,名为赠送赙仪,指导丧祭,实则探听他谋反的虚实。

这个任务十分凶险,禁军里的一群阔少爷们都等着看孟扶风的笑话。他们对孟扶风的接任本就不情不愿,乐得见这个眼中钉自去送死。如有那平日看不过眼的仇人,此时也都一股脑儿保举了,发到那岭南蛮瘴之地,即便不死在滇王的刀兵之下,虫虱疫疬也就够受的了。

孟扶风初来乍到,自是无人给他送行。临出京的前一日,他来到了一处不寻常的地方。

没药的香雾从宝瓶中泄出,在低矮的藻井下似阳光中的灰尘,盘旋缭绕,慵懒迷乱。地上铺着一层荔枝红的獭皮地衣,雁足灯上的蜡油点点坠落。一个肤色漆黑的昆仑奴岔开两腿,一边在凳子上剥生牛皮,一边擡起吃人生番的眼睛。赤裸的肩背如小山般隆起,黄褐色的头发编了满头,凸起的厚嘴唇边涂满了红绿两色的油彩。孟扶风又往里走了几步,一群面目扁平的藏民披着羊皮袄,脖子上串着象牙、翡翠,正对着一尊欢喜佛顶礼膜拜。这佛像的颜色也比中土不同,黄铜色中混合了黑铁一样的阴影,像是放陈了的玉米面,显得庄严而又诡秘。再往前行,就是一些手捧香油的胡商,头发包缠在头巾里,正面向东方晨祷,口中念着:“按塞俩目而来依库目,我热哈买囤拉黑。”

一路行去,都有人用似怨似怒的眼神偷看他。最里端是一个长条形的木台,看去好像北方的大炕,台上却铺着一层印花盖毯,还有几朵踩烂的鲜花。他不知这是做什么用的,十分好奇。水晶沙漏的刻度指向了正午,屋子里的光线依然阴暗、滞重,像是一套繁复的旧家具。蓦然间手鼓一响,几个身穿兽皮裙的奴隶自后门进入,手脚相连地锁在一起。他们身前是一根形如灯盏的雕花青铜柱,高度几达屋顶。一个戴着黄金面具的大胡子,按住那三个人圆圆的颅顶,迫使他们跪下,然后握着一把骨柄象牙刀,在三个奴隶的颈子上割了一刀。鲜血喷溅而出,围聚在底下的观众纷纷扬起脸庞,表情狂热迷醉,舌头去舔迸到嘴边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