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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 / 2)

小太监告退后,他才想起官场上的礼仪,有人对自己伸以援手,无论怎说,他都该备上厚礼,面谢一通才是。这可叫他犯了难。他不愿做那等依附权门的走狗,更何况朝廷中的人,一颗心都有七个窍,他再怎么察言观色,也看不出他们心底的算计。猛不丁的,刘陵青的话又回响在耳边。思来想去,他决定效仿孔子,趁他出门投份谢礼,就算完了,希望对方也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了解到他孟扶风不是那等汲汲名利、任人网罗的软骨头。些须小惠,不足以收买他的心。

孰料一连小半个月,他日日去相府前打听,除了上朝,这位相国都没再出过门,简直是有意和他作对。终于,候到他进宫面圣的机会,孟扶风潦草地投了个名刺,将几十两银子置办的下等丝绸交给了门房。那门子这辈子没收过这么寒酸的礼物,单是别人请他办事的赏银就不止这个数,一时无语,把孟扶风前前后后打量了半天。孟扶风尴尬道:“非是末将礼数不到,实是出门在外,盘缠有限,还请大人多多担待。”那门子摇摇头,看他的眼神带上了同情和悲悯,啪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了却一桩心头事,他只觉浑身都松快了不少。顺着长街乱走,竟然插到了一条古董街上。两边都是敞天的棚屋,木架堆叠,瓶罐无数。一路走去,看到不少稀奇古怪的物事,有青铜璋、凹刃玉凿、鱼形陶壶,种种造型古朴、图案精巧的文玩古物。有人走近,店主人连眼皮子都不擡一下,依旧擦着手上的小铜爵。孟扶风从一块包袱皮里取出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店主初还不耐烦地转着头,猛不丁眼睛带过了一角,竟然瞪得溜圆。匀出一只手来,施法一样,对着玉佩虚碰了碰,颤声道:“这……这是从哪来的?”

孟扶风知道有些意思了,故意反问:“怎么,你识得这玉的来历?”那店主咕咚吞了声口水,两眼胶在玉上,忍住馋涎道:“若小老儿看得不错,这玉成色凝重,制口严紧,纹饰流畅,形制为平口玉璋,这……这是商周之物啊!”他看向孟扶风的眼神越发古怪,似乎将他当成了摸金校尉,眼珠也鬼鬼祟祟地转向了巡捕铺。

孟扶风急切地问道:“就你所知,何处可能会有这种物件?”那店主嘟囔道:“那要问你自己……哎哟!”他整个人都被孟扶风逼到了墙角,手里突然多了一个银锭。他在牙后根咬了一下,才悻悻道:“此物曾在《宣和博古图》上有载,自来只有内廷才能收藏,坊间流通乃是死罪。”他虽这么说,还是露出了一副痛心和不甘的样子。

孟扶风心里有了数,将玉佩收了起来,继续道:“老丈从业多年,可有见过碧霞珠么?”他形容了半天,那店主眼中一片茫然,慢慢道:“这东西不是只有书上有么?”孟扶风自知多说无益,谢过店主,一路步行出来,沿路打听下去,所有人都是同样的回答。他感到失望,从最后一家店中出来,日头已经西移,他揣着越来越多的谜团,在结了冰的路面上踢踏着前进。

忽然,一阵橐橐的拐杖声跟在身后,像一种体型巨大的怪物,在冰上凿出深深的蹄印。他一阵毛骨悚然,不敢回头,加快了脚步。那人不依不饶,一路跟着他走向旅店。孟扶风施展神行轻功,一时风雪迷眼,右脚陷入一个冰窟窿里。就在他使劲拔的同时,那拐杖声已近了,竟是一个精神瞿铄、脚下生风的老人,拄着一柄龙头拐,腰背皆驼,像一个背着壳的老乌龟。两根长长的白眉毛倒挂下来,压住了覆满白翳的眼珠。

他说话的声音如夜枭啼叫,粗嘎难听:“是你……你在打听碧霞珠……”孟扶风把脚从浸满冰凌的寒水中拔上来,一面转动踝关节,一面打量着他,迟疑道:“正是。老先生有何指教?”他本不敢抱太大希望,孰料老人接下来的话,着实让他吃了一惊:“我知道在哪里。”

孟扶风瞬间跃起,激动地搭住他的肩膀,语无伦次道:“我……快带我去!我什么都给你。”那老头子一声不响,伸出一根指头。“一百两?”老人点头。孟扶风当即从盘缠中数了两个五十两的银锭子,老人毫不含糊地收了。拐杖头朝天指了指,冷冷道:“随我来。”

孟扶风一路心里七上八下,找到了碧霞珠,也就是找到了阿苏玛。她这些年过得如何?经历了什么?想到会心处,竟然扑哧傻笑了出来。那老人不时回头,表情十分奇异,三条腿健步如飞,从方向来看,竟是朝西城而去。

越往前走,孟扶风心中的雀跃渐渐消失了。老人带他来的地方,竟是一片很大的坟山。松柯拂面,磷火发青。稍不留意,便踩到了一个低矮的土包子,上面似还挂着纸花,在黑夜中像是森森的白骨。他的心逐渐沉下去,牙关都开始打战。不时有黄大仙从树根间窜过,两个鬼火样发光的眼睛,定定地和来人对视。

爬到半山腰间,坟包越多,且土色发黑,高度也更平,显然年代更久。终于,老人在五棵松树间的一处洼地边站住了,这个位置避风,土坟上长了枯黄的杂草,还有虫蚁乱钻。孟扶风站在没膝的白草中,隔着树林里升起的蓝烟,老人的面孔若隐若现,似灯市上的鬼面具。

孟扶风不敢置信地问:“这种地方会有碧霞珠?”老人冷笑一声,拐杖尖戳了戳脚下的泥土,森然道:“老夫我亲手把它埋在这块地里,有本事你就挖出来!”孟扶风看了看脚边的无主荒墓,颤声道:“这里埋的……是不是一个叫阿苏玛的女孩?”老人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失心疯,声音低哑,缓缓道:“我不认识什么阿苏玛。”

这句话对孟扶风简直比仙音还要美妙。可是,随之而来的疑问一点也没有减少。他好奇地问:“敢问老丈,此处所埋的是何人?”他已看出,这里比起吉壤,更像一个乱葬岗。冻饿而死的乞丐、弃市处决的囚犯,大多埋在这种地方。他们没有亲人护坟,埋得浅的尸身就被山林野兽拖出来食用,只剩一领破芦席包着几块烂骨头。

老人一言不出,重又伸出一根手指头。孟扶风松了口气,解囊道:“一百两?”老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清清楚楚道:“一千两!”孟扶风的面色有些变了,他此番出行,一共就带了一千两的盘缠。匆促之下,上哪儿筹款?看他面有难色,老人的驼背转了过去,开始往来路走。孟扶风急忙拦住,灵机一动,换了个问法:“好罢,只求老先生告知,是谁让你埋这个人,和……和碧霞珠的?”老人一双钩子眼牢牢地盯着他,一张面瘫脸有细微的抽动,缓缓伸出了两个指头。

“两千两?”孟扶风虽觉要价太高,然四处告贷,未始不能凑足。刚要答应,就听老人寒声道:“两万两!”他上下牙一碰,就是狮子大张口。孟扶风失声道:“什么?”他怀疑这老头子莫不是疯了,要不就是自己听错了。孰料老人只是摇摇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背剪双手,探着拐棍,一步跨过了一个断裂的土埂。

孟扶风怔在那里,抓耳挠腮了半天,这才拽开大步,跟上了老人,软语恳求:“老先生,我一个外路人,实在凑不出那么多钱。可否宽限两日,我定会如数奉交。”老人头也不回,冷冷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真是,我老儿的买命钱,你小子还嫌多……”一路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

眼看他朝刑部监牢走去,孟扶风对他的身份确定了八九分。从他保养如幼儿的双手,看出他常年操作的定是一个精细活儿,又对埋葬犯人的地方这么熟悉,十有八九是官府的仵作。他刚动身走向客栈,忽然心里一动,低叫一声:“不好!”腾起身子,踩着屋瓦,飞快地回到和老人分别的那条路上。

可惜他来迟了一步,老人头朝下地躺在地上,眉心上有一个小红点,两眼睁得大大的,已被极细的银针穿颅而死。

孟扶风摸了摸他的心口,还略有微温,可见刺客刚走不久。这般毒辣的杀人手法,身法又来无影去无踪,定是一个武林高手了。长安太平地,怎么会有江湖中人?他压下心头的疑问,握紧了身畔的玄刀,躲过了一队值夜的金吾卫士,一路回到客栈,都再没碰上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