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那几个士兵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随之而来的兵员,却将整座房间前后左右包围了起来。几十双眼睛,透过窗户,窥视着这诡异的一幕,静候这场情孽的终局。
宣瑶的眼睛却没有临死前的恐惧,确信阮钺不敢侮辱自己,甚至主动贴近了他,像一步步逼近的杀手,用她迷媚的笑,猎取他永世的不宁。催他动手一般,她将衣襟往下拉了拉,露出一片玉石般的肌肤,刺伤了他的眼。不涂丹脂,她的唇角泛着靡丽的鲜红,像一块形状纤巧的红宝石,引诱着人用鲜血供养。
忽然,他倾身抱住了她,在身体相接的一霎,他手上的刀已快如闪电般地出手了。
触目的血,在她的白衣上慢慢洇开,渐渐浸透了那袭薄衫。她像刚从染料池里爬出来,身上穿着一件最华丽的嫁衣。
她眼中是全然的懵然,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足有一炷香时间,才颤声道:“为什么……”他死死按住小腹,鲨鱼皮鞘落在身畔,短刀的刀刃已全然入体,只剩一截短短的刀柄。他浑身黑光重铠,鲜血被皂缣吸了进去,看不出受伤,但疼痛可想而知。他擡起小臂,在半空推了她一下,低声道:“快走……”
宣瑶大睁着眼,从床上爬下,走了两步,踉跄摔倒。她不知该感到可笑,还是可怖,这个陌生人眼里有她不懂的东西。不,不是不懂,而是不敢相认。那是她心里攫取再多权势,也填不满的一个无底黑洞。
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身子摇摇晃晃,像一个掉了魂的人,喘着气,手搭上门框。她已经看见,自己被多少支弩箭对准了。脚下虚软,几乎跌倒。这时,他的声音威严有力,从背后传来,传得很远:“此人已受致命伤,将不久于世。任其渴死于沙漠,以明天不容奸,体吾皇好生之德。”
初时,那些弓箭手还不愿轻易放弃到手的猎物。阮钺又重复了几遍,他们才放下箭匣,怨恨地盯着她。他们都有父母亲人死于燕朝虐政,即便不是直接丧命于她手,也是被虎狼之吏脧削而死,因此都对她怀着刻骨仇恨。但一则缚于主帅之命,二则畏她平日积威,竟然真的散开一个圆形。李永贞虽是奉命监视,见她此景,受伤必重,命在旦夕,显非虚话。他是读书人,深信阴人的血不祥,也不想近身补刀。
忽然,又一队人马从斜刺里闪出。他们是方才派出追捕太子的骑兵,由图里亚的向导领路,很快便抄近路赶上了陈近渊。太子年幼体弱,正围着篝火睡觉。陈近渊既居禁军统领,武艺自是出众,但双拳难敌四手,眼看气力不支,便抱着太子投入火中,两人尸身均毁,焦黑如炭,看不出人形。他们砍下了宣瑞的头,挑在刀尖上,举给阮钺看。众人听明原委,纷纷喧呼起来。他们此行的任务,可以说都已达到,只待班师回朝,论功行赏了。
宣瑶的眼却一错不错地钉在那颗头上。从装饰,头发,到脸型,都是宣瑞无疑了。她只觉脚下每一步都是地狱,而她的身体,也在刀山铁树的切割下,碎裂成片。几头怕冷的骆驼,将头埋在腹部取暖。她只着单衣,披散长发,一步一步,向着无边的沙海走去,像走进亘古的长夜。
阮钺的目光和所有人一起,追随着她决绝的背影,盼着她再回头,看一看自己,问一问自己的名字,然后再不分开……
可是没有。她透过沙漠上空舒卷的夜云,看到自己游丝般隐现的命运,然后坚定地朝它走去。不知道方向,也无所谓结果。
永安十八年,时任勇毅侯、上柱国、太尉、平虏大将军、太子太保的阮钺,已经在西北镇守了十六年。永安帝在玉华台建极后,为嘉奖他的拥立之功,答应给他一切想要的封赏。他只说了一个愿望,就是成为大周的西北长城,永远替他看守这一块浸满鲜血的版图。于是皇上封他朔方太守,假黄旄节钺,抵御图鲁木每年秋季的进犯。
这一日,在庆功宴上,他喝多了酒,听说陶荏荐了个学生,来他幕下作掌书记。他与丞相不睦,已非一日,天下皆知,陶老狐貍怀的鬼心思,他怎会看不出来?于是决心严惩一下,乱棍打出,任其被野地里的狼分食,以儆效尤。
不料才进帐内,就听到阮成德的笑声。他听了很久,才觉出不对,原来他话音顺畅,谈笑风生,哪里还有半分结巴的影子?他制止了军校的通报,独自走了进去。阮成德不知和那个人说了什么,引得他笑得直打颤。他无意间回头,眼中还残留着笑意,桃花眼微眯,像一盏蜜酿的琥珀酒。
那一刻,他忽然回到了二十七年前的长安,站在莲花桥上。
满渠盛开的血莲,在翻腾的欲海中沉落……
他的劫难还远未结束。
(第三卷吴钩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