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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 / 2)

上元胜日,长安四处扎着彩架鳌山,层层悬着明角宫灯,吸引都人观看。最上层是料丝玻璃灯,八角垂着同心方胜,胶片上绘的是列仙故事,取一个仙道在上的意思。中层为陶制的人俑灯,演的无外伏羲女娲、周公成王,据说是从汉画像砖拓的模子,也被木轮带着一升一降,手足如生。最下层看着不打眼,凑近了闻,燃得可都不是普通的油膏,而是掺了全福记的芸香,一盒单卖得五两银子呢。商家一来为揽客,二来为夸富,竟串和了糊灯的匠人,白贴了一百盒,挂在坊市巷口,向过往行人输送香气。如此一来,别的商户可都大显神通,不甘落后,有雇来高跷队的,踩着一丈高的细竹跷,穿云破雾似的,在树巅放一个西洋贩来的八音琴,也没见有人吹弹,就自个儿噔噔奏了起来,音色柔靡,比琵琶、弦索不同,倒和吉庆场子打成一片。

也有几个野孩子,呼朋引伴,甩一个麻雷子在路头,自个儿先捂着耳飞跑了。几文钱一个的东西,工艺粗疏,那引线十有九是点不着的。也有例外,过了半柱香,才猛不丁炸响,惊着了绣幰香车里的小姐,遗落下新打的水精八宝簪,倒给书院里逃学的秀才捡个正着。这就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了。京里人酒足饭饱,最爱听扯这种闲篇,天桥底下卖唱的,镇日也都在唱这些。

相比之下,天街要冷落许多,因住的都是达官贵人,甲第连天,怕一个不好,引起走水,烧坏了名工巧匠绘制的雕题玉柱,故而只在街口象征性地挂了两盏红灯。商号里整出的那些噱头,是一样也不许进内的。

虽则大人宝眷,规矩格外严密,在这一日也可放个小风。她们不像□□品属官的妻女,能乘油壁车上街,亲自感受节日气氛。若有临街的水阁,都可撤去夹板帘,供她们高居其上,隔着碧油栏杆,稍稍一窥尘世。这在底下的人,既看不清脸面,只有一片湖绉香纱,波纹如雾,就跟乘槎的张生相似,恍疑看见了织纱的天女。

这在她们可是很满足了,若说不足,也只是这般静坐干饮,有些无趣。都是不出大门的女子,那时新酒令,懂得有限,不一会就过完了一圈。便有要限字分韵作诗的,那捷才的自然对了胃口,佳篇叠出,铺锦列绣;腹少诗才的,可就干瞪了眼,不是错念了书上的成句,就是失粘失对、平头上尾,闹了个大红脸。还是曾御史家的二小姐机敏,支使梅香,从街上取了灯谜过来。击鼓传花,轮到的就在簪匣中随拈一条,若答不出来,可要罚一大觥。

先是金吾同知之女林卧凤,她从相貌到性情,无不酷肖乃父,肚里墨水也是不多,捏着红纸条,汗水可就沁出来了。细看她拈的那一张:“四角方方一片田,一块一块卖铜钱。”可也确实古怪刁钻,众芳都托着粉腮瞎想。左首湘妃榻上的一名女子,忽将罗扇倒叩,食指一点曾二小姐:“啊呀!这可不是说的静姊姊?我们竟没猜出,这可都该罚的了!”曾二小姐闺名静仪,柔肤细嫩,吹弹可破,水磨的豆腐一样,小时候嬷嬷就背地里唤她“豆腐娘娘”。曾静仪闻言赤了脸,下一回由她击鼓,她把小金锤一敲,两下就停了。回头一瞧,正落在方才出头的女子手中,简直是肚里算好的。她把翠眉一扬:“这不是,都知道五姊姊才学好,老天爷有意相试呢。”

那女子名叫柳绮,父亲柳兰泓现为礼部司农,地位仅次于其兄柳尚书;母亲孙氏是太常寺卿之妹,都是炙手可热的名臣。她学成满腹诗书,幼时又骄纵了一些,怪不得处处不饶人。新请了师傅学画,会描几笔董派山水,时当冬令,就迫不及待地在扇页上画了,带着不离身,指望有人求她的墨宝。仿佛是方才嘴快的报偿,她拈得的又比林卧凤更难:“身像琵琶,有口无牙;吃他拳头,听他说话。”其实她并非当真猜不中,不过平日拘限得紧,世面见得不多,对此物不熟悉罢了。坐在她下首的一个女子,年岁瞧着小些,眉眼与柳绮相似,却是不骄不躁,唯唯谦退,很有些大家风度。

她不欲当众出姊姊的丑,于群芳眼目不到处,悄悄屈起手指,做出轻叩手背的模样。柳绮一拍脑袋,得意道:“可教我打着了!是木鱼不是?”梅香将纸条翻到背面,正写着木鱼二字,博得了一番赞叹。她不愿贪冒妹妹之功,很大方地认罚:“这杯酒还该是我喝,若非七娘提醒,我是栽定了!”她们这才想到,方才联诗时,柳盈接得虽不多,但都在起承转合的关键之处,能将全诗的意境化俗为雅。沐着众人的视线,柳盈毫无局促之态,眼帘微垂,温和道:“姊姊若不是心中已有此物形象,小妹胡乱比划,又怎能引起注意?”她答得不卑不亢,嗓音的高下疾徐,都让人听得很舒服。其实以她尚书独女的身份,原有傲视全场的资格,她却一点也不想以势压人,这倒赋予了她一种别样的清雅。

细看容貌,她不仅不如堂姊柳绮的明艳端庄,甚至还没有林卧凤的娇憨可爱:那一抹朱唇总嫌太薄,眉也淡,眼也细,鼻梁平直,两腮血色不足,该是丢在人堆里也不打眼的长相。偏偏因了她沾的诗书气息,倒出落得气度高华,如清水芙蕖,皎然不滓,在同龄女子中拔然超群。她们不懂无形中将她隔开的是什么,和她待着总觉不自在,便都不肯来就她。柳绮说的人要是曾静仪,或是李婉芳、寇云丹,她们怕都要闹上一阵。既然这个人是柳盈,话题很快就带过了。又猜了几轮,谜底都还简单,一眼即可望穿,提不起什么兴致。

这一日酒也吃得晚了,各家轿子都已候在门口,她们按约定的日程,下次聚会该柳家做东。只是立春小半个月,天气总不大好,常有暴雨雷电,刚换上的夹袄只好又改成了狐裘。那株从南方移来的腊梅,迎光的一面已然绽开了小金铃,就是那一带梧桐、栾树,仍支着光秃的桠杈,和铁灰色的假山叠在一起,显得清冷衰飒。小愫拿来了麸皮,柳盈坐在黄蜡石砌成的人造池边,玉手从暖炉上移开,撒下几点白花花的鱼食。那鱼儿是专供观赏的锦鲤、金龙、孔雀鱼,养得胖壮,天冷懒动,都窝在池底,不爱出来。她瞧了一忽儿,有些无聊,又蹙着两弯小弓鞋,踱到园子里的碧桃树下。这是柳盈钟爱的花木,柳尚书为讨女儿欢喜,凡是《群芳谱》上有数的品种,都一样搬来了一棵,有些还系着去春的护花铃。她就手一拨,叹气道:“‘恰三春好处无人见’,我要是得葬花树之下,得与群花共眠,倒也不枉此生。”

小愫成天跟她们摆堂会听戏,耳朵里磨熟了几句,颇有点康成之婢的架势。闻言嘻的一笑,抿嘴道:“依我说呀,娘倒不是想着花不花的,倒着实想个姐夫咧。”当时人家丫鬟通唤女主人作娘。柳盈斜睇一眼,手中的鱼食忽然洒向了她。奈无主母管教,这丫头性子养野了,从旁一闪,骨嘟着嘴,银红马甲上的小脸皱着,倒像个熟透了的甜桃。柳盈闲闲收手,掩着绣口,打了个小哈欠,才道:“爹上朝快回来了,你这话可别教他听见,仔细撕了你的嘴,我才不救你呢。”小愫扮了个鬼脸,嬉笑道:“依我说呀,这正是老爷的不是。”柳兰溪赋性严肃,同僚鲜有不畏的,这小丫头倒敢直指其过。柳盈和她没大没小惯了,也想听听她的高见:“哦?你说说,怎么回事。说得不对,我可要拧你的脸了!”说着,当真伸出五根削葱玉指,在她颊边示威的晃了晃。

小愫吐了吐舌头,捂着脸,只有眼睛露出在外:“可不是?若不是老爷听信了那妖道的谰言……”话到这里,柳盈本就淡然的神情,越发黯淡无光。她适时垂颈,将情绪全敛藏在眸中,淡淡道:“爹爹怎会做错?”小愫给她撑着油伞,跑前落后地跟着,为她挡着纷扬的细雪,心里却在后悔不该多言。

其实她也是听照顾柳盈的乳母说起,小姐三岁时,有一个外地来的道姑,说是桃花女的后身,颇有点神通,所过之处,万人空巷。还有一班名士,拜她为师,习学道法。柳兰溪刚罹断弦之痛,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要信不信的,便也备好酒饭,请了来家。谁知一见之下,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身褴扮,面皮蜡黄,毫不起眼。她却放着酒饭不吃,只看在乳母怀中的柳盈,问了她的八字,然后掐着指头,点一点头,抱过襁褓,飘然欲行。柳兰溪多年盼儿不至,仅此一女,怎容她随意抱了去,赶紧派人拦住。不料她却说出一番话来,乳母复述起来,还有鼻子有眼的:“你家小姐的面相,叫做‘日角偃月’,此乃相术中的极贵之相,光武帝的梁皇后便是如此。只是可惜,被她眼下这颗泪痣点破了。我方才问小姐的八字,身旺印旺透杀,《真诠》有云:‘杀印无情,非孤则贫。’小姐一生婚事不遂,必有生离死别之哀,且命里与空门有三载露缘。我因此斗胆,带她去佛前供养,若可就此化解,也算一桩无量功德。”柳兰溪旁的听不懂,只要她女儿出家两句是听懂了,当时气了个七窍生烟。心想我一个娇滴滴的闺秀,怎把你到那等腌臜之地,僧俗错杂,男女不分。心中认定这姑子怀着歹心,是个人牙子,当时扣住不放,通知了官府,将她下在狱中,不许她妖言惑众。谁知关了三个月,有一天她忽然剪下头发,饭也不吃,从早坐到晚,第二天,牢头照常领她上柙床,土牢里哪还有人?京里人都传说是白日飞升了,一时前来叩拜的不计其数,几乎将牢门踏破。后来又过了三载,听说她在离京千里之外的地方现身,也不知是真是假,倒惹得柳兰溪不痛快了很久。

此事在柳府一向列为禁忌,那乳母只因对着下人多言了几句,就被连夜打发走了,包袱都不许收拾。很难说尚书老爷是信了还是不信。柳盈已值双九年华,在世家中算是许嫁得晚了。还有一种说法,今上年少英倜,自元献皇后难产而薨,后位虚悬有日,柳兰溪是记住了那句“日角偃月”,想将柳盈送入宫中,给自己加封个国舅的美称。不过随着日月增长,皇上并无立后旨意,他的内心又开始活动起来。不然,总不成让女儿等成个老姑娘?

柳盈有着纤长的身材,两片削肩,一袅楚腰,走起路来婷婷倩倩,湘裙如烟,像雪地里的美人觚。恰是一盏黄光笼过来,小愫眼睛尖,先认出了人,哈的一笑:“才说起姐夫,这不,说曹操曹操到!”柳盈回身时,耳根处的红潮已经褪了,对着来人盈盈下拜:“元哥哥来了,怎不唤人寻小妹回去,倒一个人巴巴地在这冷地里站着。”孙汝元有些窘迫,握手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我来看看园子。”柳盈轻轻一笑,眼波流注:“这园里什么都没有,哥哥要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