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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2 / 2)

阳城公主持了半年的素斋,沐浴焚香,自愿入女贞观祈福。在出宫之前,她换了身蓝布道袍,手持先天八卦,对着摆了满地的蓍草,一一察看卦象。离为火,兑为泽,内卦为贞。大燕水德,卦主却已然移到了火上。对应变爻的卦辞,“大人虎变,未占有孚”。有德有位为大人,虎一变为龙。太史令吓得叩头不起,阳城公主手执麈尾,转身看着天边红霞,铄金流火,染红了青山,与晚霞看着有何分别?

“本宫从无私念到自己身上,却当不得天意难问。你照实说,日后史册会如何书写本宫?”她问出来,好像并不要求回答似的。回过身,洗尽铅华的眉眼锋锐依旧,冷冷道:“人带来了?宣。”

阿嫦荆布粗裙,发齐耳根。她因不能见物,手脚满是划痕,拄着一根毛竹削成的手杖,连丐妇都不如了。太监将她按着跪下,她仿佛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噗噗吐着浓痰,斜扯起一抹冷笑。果然,阳城公主道:“你可知,本宫为何不杀你?”阿嫦傲然不屈:“娘娘折磨得贱妾还不够吗?”白棉底的皂靴擦着地板,似游走的蛇贴近了她。蓦地,阳城公主掷碎了罗盘,声音冷冽,直达殿外:“来人!将她的十指给我剁下,送给秦在渊。告诉他,若是再近长安一百里,我便卸下她一条胳膊;两百里,砍下她一条腿!”

阿嫦瞬间像被捏住了七寸,匍匐在地,内心堤防决水般溃开,那里锁着她最深的恐惧。她还是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残忍。在无边黑暗中,她仿佛走到一束光下,清清楚楚看见了阿哥。他就像王存智那样,捆在柱上,罡风吹过□□的酮体,刽子手噀了一口黄酒,提起解腕尖刀,要在他身上割满三千个窟窿。

过了很久,她擡起头,颤抖着嗓音,毅然道:“请娘娘准许阿嫦自己动手。”她已然瘦弱得风吹就倒,谁也没有疑心。阳城公主下巴一点,两个太监虚虚按着她的臂膀。她接过那柄凉沁沁的剑,就如握了一段雪。很远很远的山头,传来歌女采莲的调子:“约郎约到月上时,那了月上子山头弗见渠?咦弗知奴处山低月上得早,咦弗知郎处山高月上得迟……”

她将剑尖对准心窝,用力一刺。两名太监伸手拦阻,却无论如何掰不开她的铁臂。这时风吹门响,一人带着疾风踏入。一股更大的力道撞翻手腕,剑刃斜偏,噗嗤一声,稳稳地扎进肉里。她跪了下来,手像探进了小喷泉,沾满了潮腻腻的血,汩汩的带着余温。她乱抓乱抱,蓦地触到一片羸瘦肩骨,无声地哭了。“清哥哥……”她终于还是又喊了他。

原来阿嫦目不能视,偏转的剑锋刺入了建宁帝左胸,贴着肺叶穿过,争些便洞穿了心脏。他嗓音嘶哑,却不是对着阿嫦说话:“你要摆布阿嫦,便先对朕做同样的事罢。”小太监偷偷擡头,看到阳城公主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不施彩绘,那道久远的伤痕狞厉地外翻着,却不及眼中的癫狂骇人。她微微仰视建宁帝,长发无风自动:“好弟弟,你是认真的?还是闹着玩呢?”

面对她一步步逼近,建宁帝手按剑柄,另一只手死死搂着阿嫦。想到这辈子对姐姐的亏欠,他清俊的面庞刹那间打散了神。他本能地拥紧了怀中女子:“别过来。朕不许你碰阿嫦。”

阳城公主像是听到了极荒唐的事,手扶阑干,笑得弯下腰去。天际鸣雁列阵飞过,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背影映着血红朝霞,竟有一丝悲凉。她淡漠地道:“我忘了,这原是你的江山。”楼下车马早已套好,她一步一步下了玉阶,拂子一甩,眉宇极淡,俨然神佛:“起驾。”

她一走,建宁帝就支持不住了,身子倒向阿嫦。阿嫦撕下麻裙,那一缕缕布条浸饱了血,不一会儿就不能用了。太医闻讯而来时,她已几近衣不蔽体。她这一生从不曾这样哭过:“求求你们,救救清哥哥……”建宁帝的手轻轻的,仿佛她还有眼泪似的,落在她的脸上,静得像一只蝴蝶:“阿嫦,别怕。”青布长衫洇透了血色,好似青瓷瓶上裂出的红釉。他眼中倒映出一片雪地,茫无一物,如他未曾理解的人生。

阿嫦紧紧拥住他的脖子,无知无觉中,温热划过眼角,落在嘴中咸得像血。她哽咽道:“清哥哥,对不起,阿嫦再也不离开你了!你说想跟我回家,我们就一起去好不好?很快的,先走一个月陆路,再走一个月水路……”

没有回答。

(第二卷画中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