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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2 / 2)

宣清已止住了哭,惴惴地看看娘,一眼也不敢望姐姐。宣瑶落在肚里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脚步深深浅浅,身子来回倾侧。杜才人却并无异状,翻墨的夜色里,宣瑶远远看见她头上有了几根银丝。

当夜,宣瑶将将合眼,门外就来报:“太后娘娘殁了——”宣瑶毫不惊讶,正要收拾起身,杜才人却止住了她:“你看着宫殿,回来我和你说话。”她憔悴得下巴颏都削尖了,眼圈泛红,竟是片刻也不曾合眼。宣瑶满心不是滋味,不敢顶撞,唯唯应诺而已。

娘和阿清去了有一个时辰,她和阿穗剪好了阖宫众人佩带的白绦。因有大功在身,她换了一条素色麻裙,随意挽了双鬟,藏过一顶曲笠,只说去慈宁宫,匆匆朝上阳门行去。

骤临国丧,守门的虎弁军只剩了不到一成。内中应有秦天吉的眼线,见着宣瑶,竟是不曾盘问一句,无声地顿开门锁。宣瑶鼓起勇气,迈了过去,这是她长到一十四岁,头一回出宫。望着迂曲的夹道复壁,宣瑶犹豫了一下,放下幂篱,坚定地踏上了黄土飞扬的大道。

隔一条十来丈阔的街衢,迎面几十座高门大第,涌金铺翠一般,晃得她睁不开眼。只觉得初升的霞辉,都被那崚嶒的碧瓦吸入去了,筛落的日光都是惨白寥落的,竟不如那朱门来得鲜艳。贯通其中的街道也是纤尘不染,两旁密密载着垂柳,千百条线结抛荡在清渠中。此名女贞渠,顺着走到尽头,就是赫赫闻名的女贞观了。

不知为何,街上静悄悄的,她却能感到高墙内无数双眼睛,无声盯着她看。将要望到女贞观的金匾了,一道黑影突然跃到她跟前,张着血窟窿似的大口,根根剑齿森然可数,腥气扑鼻而来。她吓得定在原地,腿一转也不得转。忽然一个小厮提住了那黑影的颈子,那黑影竟很温顺地舐了舐他的手。原来是一头半人高的西域獒犬,通体漆黑,两个血红的眼珠骨溜溜绕着宣瑶,还想借机扑上来。

那小厮眼力不弱,见她虽是一身麻布,那质地却不是乡下人着的葛麻,而是织入了棉绒,既轻薄柔软,又能抵御严寒。一时只当她是大户人家出来上香的婢女,敛了骄横神色,点头施礼道:“姐姐好早!”他手劲一松,那獒犬就要窜出去,被他在肚子上踢了几脚,耷头耷脑进门去了。

宣瑶要待不理,那门缝才开一线,就有一声高似一声的呻吟,源源涌进她的耳中,听声口都上了年纪。她略一皱眉,那小厮仿佛看见了似的,欻得挨了上来,央声道:“姐姐行行好。这几个乡下老儿不晓事,敢到天街上来吆喝苞谷,家主听见怎了!奴才小惩大戒,姐姐回去可千万别告诉令主大人。”

这几个人就打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若给有心人听去,当堂上一个本章,不免拖累主人的官声。虽不会当真革职,那晦气不向他头上,更向谁出?

宣瑶一时气愤填膺,揭开幂篱,要看看那几个人是什么模样。小厮却好生失望,原来不是秦太师家“十行金钗”中的翠袖姐。更不打话,转身进去了,合拢门扉。宣瑶无可如何,定睛一瞧,黑题红桷上承着油光光大匾,从右到左,缀着一长串头衔。她逐一念去,道是“钦赐魏国公司徒侍中提调永宁军节度使阮第”,当时存在心里。

两个妙龄女子垂着绯袖,提了一笼熏烛,笑声如银铃入耳,盈盈来到宣瑶面前:“秦太师请公主娘娘偏殿随喜。”到了禅房,四顾洁净,桌椅都是上好黑檀木打成,满室幽香。秦天吉穿一领八卦道袍,束着平天冠,脊背微驼,在那里掷珓子。两个女子请宣瑶坐了,阂紧双扉,携手而去。宣瑶见茶已倒好,还有两色精致点心,吞了口馋涎道:“打扰老太师清课了。”秦天吉头也不回,冷哼道:“茶里没料。”

宣瑶面皮泛红,默默尝了一口,是新春的明前龙井,还未送到御前,这里竟已有了。秦天吉缓缓转身,眼含轻蔑:“你个小女娃娃倒有见地。若非我亲耳听闻,光凭宣宁那蠢货,还不知被你蒙到甚么时候。”宣瑶手一颤,几要打翻茶碗。秦天吉呵呵笑道:“你着什么忙?宣家三代出了几十个废物,还不如一介妇人。”

一番话,说得宣瑶心中无比宁帖,她盯着那截载浮载沉的茶梗子,故意作出苦恼状,道:“只是宁哥哥胆子小,怕是说不动他去触犯龙麟。”秦天吉不以为然:“他那个人打什么紧?——经不得一吓。我言你五哥知了真相,正要倒打一耙,他就手忙脚乱,恨不得连夜跪到麟趾宫去诉情。”宣瑶一阵恍然,好不叹服。摆正了脸色,请教起来:“只是他要去告,只怕也会先把自己摘干净罢?”秦天吉冷笑起来,声如夜枭寒号,听得宣瑶毛发森竖。他掀髯道:“公主不信老臣的手段?对付一个贱婢,用不着施什么酷刑。”宣瑶想起当日仙音楼见到的那个曼妙身形,心都揪紧了。想了半天,无计可施,在心里为红菱叹息。

秦天吉揣度她的神情,试探道:“公主难道甘心一辈子埋没深宫,寂寂无名?”一言触动了宣瑶心事,她顾不得怜惜旁人,黯然垂首道:“今上‘年富力健’,又素来不喜阿清。我费尽心力,为他寻个依傍,已是到了顶了。”她忽然发觉说得不妥,岂非好像在承认投身了杨家么?

她却不知,这事对秦天吉已是昭然若揭,用不着再遮饰。因而他并不以为忤,只是宽和地淡笑着,忽然拈起了新的话头:“公主可相信神仙方术,天理循环么?”宣瑶断然道:“不信。”肚里有个声音在说,若鬼神当真有知,娘和阿清从未做过恶事,为么要过得那么苦?

秦天吉却摇首道:“你父皇他可信得紧呢!臣把那内丹外丹、婴儿姹女的道理一说,他就加臣一个青信宫提举,让臣代他寻访仙丹。”“太师当真忠心为国,一心向君……”讽刺的言语还未说完,蓦地里一阵恶寒爬过背脊。她将秦天吉的话外音串了起来,震惊得无以复加。秦天吉极为淡漠,从旁提点道:“你道敬德皇帝盛年暴殂,是为的什么?”宣瑶颤声喝道:“大胆!犯上狗贼,还不跪下!”秦天吉蝇拂一甩,嘴角斜抽,身子有如磐石,纹风不动。

宣瑶夺路而出,与他擦肩时,秦天吉忽而开口道:“老臣奉劝一言,以公主的身份,还是不要妄图规劝今上罢。”身份二字他咬得很响,宣瑶经他点醒,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忽然左颊一凉,秦天吉解下腰间如意,正在她面上轻轻滑动。一片晶莹玉质里,倒映着狞恶血痕,似是长了一道鲜红玉髓。秦天吉的声音似断似续,响在耳畔,如同呓语:“……公主掌了权,何愁天下没有潘郎沈约,愿做你的入幕之宾?”

宣瑶眼前现出的,却是那几个乡下汉子褴褛的破衫,还有渗出臀肤的斑斑血渍。指甲掐进肉里,吃痛一般,她的嗓音颤抖着:“秦太师计将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