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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1 / 2)

直到天已黑透了,西边的浓云笼盖着一层金色霞光,似那将息未灭的残烬,光华反倒分外明彻,宣瑶才走回了兴庆宫。正是那宫灯未放、夕影犹存之时,照得人都是一撚昏黄的影子。她本拟转过月亮门,就能望见东首厢房里透的一点火烛,娘的剪影抻在窗纸上,瘦弱的像风吹就走的皮影子。隔着一道回廊,连着屋脊的就是阿清的房子,也必定黑洞洞的,不等到天黑彻了,这个画痴是想不起来点灯的。

她绷紧的双肩蓦地卸了下来,缠得发疼的小脚也走快了。却忽然被一个斜刺里蹩过来的宫人,撞得一个趔趄,那宫人手提的水桶也骨碌碌滚到一边。宣瑶张口欲骂,那宫女一低头,也不告罪,擦过宣瑶身边时,飞快地递给她一张纸简儿。宣瑶竟未看清她面目,只见她身材肥瘠适中,高矮合度,毫无特色可言,转过宫墙去不见了。

定一定神,展开纸简儿,只简截的五个字:“明日,女贞观。”那女贞观就在天街对过,还是向日敬德皇后喜舍下的。敬德皇帝归天后,皇后就在那出了家,所以观名女贞。有了这一层缘故,今上特遣了个驾前排头官,专门提调女贞观,寻常百姓轻易进去不得。那天街附近,都是朱门绣户的钟鼎之家,有女眷出门上香,常是满身绮罗,旁人望去就如神仙中人似的,因此又俗名仙姑庙。

宣瑶将纸片儿扯碎了,一步跨了进去。却不想里面黑漆漆一片,只留了那个叫何喜子的小太监看门。见到宣瑶走来,喜子跌了几下脚,抹干眼泪,挣了半天,才嘶哑道:“太后娘娘不好了!公主快去看看罢!”

宣瑶心里一突,倒退几步,转身就跑,连鞋跟跑得都松脱了。身后喜子哭倒在地,又是呼天,又是捶地。太后周氏生性慈惠,这些年来,底下人没少沾她的恩。若非有她庇护,杜才人决计活不到今天。

果然,方才路上的人都往慈宁宫去了。太后不喜奢华,多余的殿房都做了装丝绵的库房。太后每常督促手下宫女们勤课女工,做了好些针指活计,倒不是借此敛财,而是逢到寒岁灾年,就运到民间百姓家,为此也不知拯救了多少生灵。她自己的寝宫比较起来就显得狭窄了,乱哄哄挤了一堂人,早连单腿站立的缝隙都没有了。

好容易挤进门去,就见殿前乌压压跪了一地的皇子皇孙,阿清哭得最是伤心,直要连肺肝都呕出来了。周氏攥着延禧帝的手,面如金纸,声息不定,眼见着是真的不中用了。事到如今,延禧帝也不由得洒了几点热泪,叫了一声娘,语气竟不无痛切。

宣瑶冷眼看着,周氏身上覆了少说有三床锦被,一要说话,就起伏得如层层波浪相似。她从未听过如此沙哑难听的声音,直如行于枯叶之上。一霎时,屋内静得只听寒风呼啸。周氏死抓着皇帝不放,语声细微,字字听去,如铭金石,沉痛迫切:“国库……国库损耗不起了……”殿上连延禧帝在内,俱是一怔。延禧帝忙道:“母后不需担心,孩儿尚有私帑,不够的,”狠了狠心,“可以暂借,以备不时之需。”

周氏却阖上了眼,脖颈微动,似是摇头。身躯向侧,不说话了,显是责备之意。人人皆知,公税不论添到三成、四成,总有个缴纳的定期。可那皇宫里的内帑,却由各地官员进献的珍宝玩物充实,一针一线,层层盘剥,最后还是要出在百姓身上。更有那经商多年的小康之家,只为传出了个殷实之名,就被上级官吏,借些莫须有的罪名,陷在牢里,或是庾死,或是家财荡尽。为此也不知迫害了几多家庭。

半晌静寂,一旁有太监战兢兢伸出纯白的丝纩,凑到太后鼻洼下。不料周氏忽然瞪圆了眼,唬得那小太监朝后一墩。周氏却指着麟趾宫方向,颤巍巍道:“高祖武皇帝在日,曾有……有一武夷山道士,言能测知过去未来气运,留下一轴铁冠图,就埋在御座之下。当日没人看得明白,现在想来……想来……”

宋贵人也不知对着谁,尖笑道:“娘娘当真糊涂了,连那些装神弄鬼的话都信!”她自分说得轻,一字字却都落入宣瑶耳中,分外刺耳。延禧帝默然无声,周氏又喘了一大口气,人都以为她不会开口了,才听她续道:“……正隐着廿一之数。你要好自为之。还有那沈、杨、秦、阮四家不除,国本不固!”最后四字极是凄厉,直如泣血一般。

此话一出,不单延禧帝,各人都骇得不敢做声。宣瑶偷眼去看杨淑婉,只见她垂首长跽,满脸戚容,丝毫不见异色。延禧帝只得宽慰道:“母后尽管放心,儿臣心里有数。”周氏的吐气这才平缓了一些,望着帐顶,不答腔。过了一会儿,竟是轻鼾响起,安然睡去了。

一众人等无不是守候了半夜,腿都跪得酸麻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延禧帝怕人多喧闹,扰了太后静养,将人都屏退了。出了宫门,有人小声抱怨:“上次也是这般要死不活的。恁冷的天,多来上几次,谁受得住!”

宣瑶四顾一望,并不见娘和宣清,心下大急,就见随侍杜才人的阿穗,正在门边冲她招手,她又返回入去。不知周氏说了什么,杜才人竟是泪流不止。宣清抱着周氏的腰,晕去了几回。宣瑶见相熟的那个张太医,捧着汤碗在一旁好不尴尬,遂伸手道:“我来罢。”张太医这一天有被骂得够呛,这下撒掉了烫手山芋,不疑有他,对着延禧帝拱拱手,提箱出外去了。

只听周氏道:“……这些年真苦了你们母子了。”杜才人只是饮泣。周氏又道:“你是好孩子,哀家如何不知?只是……只是……咳咳。”延禧帝忙探身向前,殷勤道:“母后歇一会儿,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连连向杜才人使眼色。杜才人正要告退,周氏却不放手:“咳咳,你莫怨哀家。当日之事,若不早日了结,还不料要在朝堂掀起什么样的风波。不单你母子们,只怕西城又要多无数冤魂了。

杜才人含泪下拜,回首往事,不知是感慨多些,还是怨恨多些。终是轻声道:“妾明白。”宣瑶插口道:“娘娘喝药罢。”蒙了白翳的老眼转向宣瑶,如沉在井底的月轮,一动不动。她没有认出宣瑶。

宣瑶强撑笑脸,还待再劝,杜才人已接了过去,试了试凉热,喂到周氏口里。才两三口,黄黄的药汁就从唇边溢出,再喂不进了。宣瑶直眉瞪眼的,看到周氏喉头咕嘟一声,才松了口气,接着脏腑又绞紧了。周氏极安然的入睡了。杜才人连扯宣瑶几下,她还依依不舍,又回望了好几眼,怀着疑虑,心思沉重地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