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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 / 2)

宣瑶轻推了推她,在她耳边道:“你也忒傻了,父皇对碧如,不过是两天新鲜劲罢了。何苦为了这个,闹到外人面前去?”杨淑婉迷迷糊糊中,听到碧如的名字,还不忘含恨道:“他只不该上我这里坐了坐,说是陪我用饭,夜里却又偷偷摸摸去会那个贱人!他便幸了她,不怕丢丑,擡到麟趾宫去,我还能说一句半句吗?偏要打这个马虎眼,虚晃一枪,也不知瞧不起谁……”

宣瑶一向知她妒性大了些,换做自己,若是宫中三千佳人各个不服管束,要分权夺利的话,只怕比杨淑婉还要气得狠些。心下微动怜惜,迟疑了一下,将她揽入怀中。一摸她后背,竟只虚虚披着一件袄子,手指碰到她的小衣,竟如贴肉摸去一般。

她惊得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伏地叩头,请罪道:“阿瑶该死,母后恕罪。”杨淑婉却欹着身子,星眼迷离,语气还是那样平淡如水,口内吐出的话,却教宣瑶内心掀起了万丈狂澜:“你若无非分之想,何罪之有?”宣瑶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额头咚咚地磕着地面,竟似连话也不会说了。杨淑婉的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你若是有意,又怎知我无心……”宣瑶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但随即心中雪亮,也便如一片冰雪倾下来,脸上没了血色,蛾眉缠结在一起。

“……那又何罪之有?”杨淑婉话音落地,宣瑶眼前落下了那身缠枝莲的红锦绣袄。宣瑶终于擡起了头,两眼却闭得死紧。她连呼吸都紊乱了,却还在痛苦地挣扎:“我是有此意,可不知你心,是真?是假?”杨淑婉整个人蜷进了她怀里,扯落她的扣襻,掀起她一片长襟,将两人都裹了起来。半晌,宣瑶感到湿湿的酒气在脖颈上刺着,杨淑婉的吐息都快融化了,听来仿佛一声叹息:“别问了……求你,别问了……”

宣瑶幽幽地看着她迷乱的侧脸,待要伸手去抚,又停住了:“除非你答应我,以后别再跟他胡闹……”杨淑婉嗯了一声,痴迷地望着她的脸,情难自已道:“嗯,你不喜欢我胡闹,我永远也不闹了……”宣瑶叹了一声,脸已胀得通红,她只觉得这室内的银丝炭烧得太旺了些。杨淑婉闹了半天,力气消乏,枕着她的腿睡了,宣瑶觉得只有小猫那般轻重。她沉思了很久,眼光越来越深重,忽然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提了起来:“你教我,怎么做……”杨淑婉朦胧地睁开眼,笑着将她的手引到了重叠的裙褶下。

宣瑶已不希求能醒过来,昨晚她便打定主意,就是要了她的命,也说不得一醉温柔乡了。若是现下死了,至少落得干净,便再没悔恨可言;可若在昨晚走出凤宸宫,她却会在悔恨中牵肠挂肚,直到永久。她向来没有晏眠的习惯,想着一夜未归,娘该是如何担心,不觉对那香衾再不留恋,趿着鞋子下了地。

走了两步,忽然被一物绊了一跤。她低头一看,是一个扁扁的黑襆头,隐约绣着金线,被她踩在脚下。她低头捡了起来,不由得一怔。只见那金线形如游龙,中央捧着一颗玉珠,极是耀眼夺目。她立即想起,延禧帝从凤宸宫去赴宴,自是要先在此更衣了,只是不知为何遗落在此。

她看一眼杨淑婉还在酣睡,悄悄地走到镜台前。昨晚她的头发全被杨淑婉扯散了,此时只留了两根簪子斜坠在上头。她飞快地绾了一个髻子,将耳旁的碎发全包进襆头里,脸上不施脂粉。再打眼一看,镜中人已全不似平日的娇媚,下颏的棱角锋利地斜收下去,在她的唇角形成了一道锋锐的阴影。她唇瓣一掀,吐出一句“退朝!”竟是隐隐含着股威势。宣瑶已望得痴了。

忽然,她的脸上滑过了几根玉指,原来杨淑婉早已醒来,斜倚在她身上。见宣瑶不理她,眼波一转,一双杏眼柔媚地向上撩了起来,娇叱道:“你怎么不看我,没见着我么?”宣瑶慌忙转眼,脱下了襆头,又要跪地请罪了。杨淑婉却已随着她蹲了下去:“你不起来,我也不起来好了。”宣瑶装束齐整,杨淑婉还披着昨晚的单衫,带子也不好好系,露出的一截颈子布满了胭脂色。宣瑶只好立了起来,却不敢坐。杨淑婉一点着恼的意思也没有,满眼含着温煦的笑意,带着宿醉后的慵懒,嗓音有点沙沙的,宣瑶昨晚已经听了很久,却怎么也听不够。“等你出嫁的时候,我求你父皇,将内帑中最好的金饰都送给你。到那时,你就是长安城最美的女子了。又何苦戴这个东西?又没洗,油麻麻的。”

宣瑶心道,我宁愿戴一天黑襆头,也不愿要一百件金饰。可她只闷笑了一声,低低道:“我以为你会喜欢……”杨淑婉斜溜了她一眼,撑了个懒腰,又跟她腻着吃完了早饭,才派人将她送回。往常宣瑶不想留下个巴结的名声,从不许她大张旗鼓,现下有了这层隐秘的关系,杨淑婉怕人瞧破,也自担了份心,没有让法容露面,只差了个心腹小太监,将她从偏门引出去。一离了人面前,她便拨拉开发丛,正午的太阳炙得她头顶有如火烧。

宣瑶回到兴庆宫时,杜才人早该同宣清去慈宁宫拜见太后了。她推开屋门,桌子竟还没收拾,摆了一盘泡椒鱼头,一碟红烧猪手,一尾酥炸小黄鱼,并一碗阳春面,都是她平日爱吃的,连动都没动。宣瑶走过去,抓起了筷子,却不知如何下口。原来那上面早结了一层冰渣,油汪汪的色泽,仿佛还带着香气一般,凑近了闻,已然馊了。宣瑶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她想,娘昨晚一定等了很久。

杜才人却无声地站在了她身后,眼光一动,落在她乌发间的斑驳红痕上。只这一眼,闷了一夜的气便消了个干净。她语声透着关切道:“你头上怎么了?”宣瑶眨干了泪,这才笑着回头:“昨晚被一个小宫女缠住,让我教她做花灯,不知不觉就早上了。”杜才人不置可否地一点头。宣瑶一块石头落了地,烦恼地搔了搔头,痛得她一哆嗦,兀自强笑道:“这几天不知怎的招了虱子,头上痒得连觉都睡不好,头发都掉了好些。”

杜才人松了口气,看她光景,正是她熟识的那种。可看宣瑶瘙痒难耐的样子,直似痛到了自己心里,满眼怜爱道:“不怕,娘叫人去太医院抓个方子来,准保你一吃就好,再也不痒了。”宣瑶喉急道:“不能现在就去么?”杜才人只道她痒得厉害,也是急得连声直叫“阿穗”。阿穗揉着眼,看到宣瑶鬼怪似的模样,还以为身在梦里。杜才人一把扯过了她,对着她耳根叨咕了几句,见她一脸茫然,只怕她记错了药名,便叫去拿大披风来,还不忘转头对宣瑶叮嘱:“先用冰敷一敷,切记,不可乱抓!”宣瑶虽觉得血已渗进了发窠,仍复定住一个笑脸。无论何时,她都不想娘看见她哭啼啼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