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月,缺复盈。
“让你去找卡哈尔?”妮芙看着温温的小胳膊小腿,摇头坚决道,“不行。”
温温:“卡哈尔虽然行事莽撞了些,但不是不顾大局的性格。他肯定就在周围,不会走远的。”
“我去看一眼,马上回来。”
“可是……”妮芙犹疑地望向窗外的狂风骤雨。
可是眼下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总不能真放任卡哈尔一个人在外。
“好吧,你一切小心。”
温温摘下身上的所有金属物品,包括眼镜框,背上装着救生毯、热水袋的登山包,用一张工业用雨披严实地掩了满头满脸,出发了。
“吱呀——”外头雨势依旧,雷声倒是歇了一阵,似有鸣金收兵之意,温温刚推开门,只听身后疾呼一声。
沙发上的妮芙急得一个鲤鱼打挺,作苦瓜脸捂着腰,“注意脚下!卡哈尔之前挖了个坑作陷阱。”
“坑?陷阱?为什么要弄这个?”温温唬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望着面包店门前,泥泞的路面衔接着一块打印着波斯猫大肥仔的头像的地毯,似乎与从前没什么分别。
温温擡起脚尖,想试着踏一踏,妮芙赶忙提醒道:“是为了抓住那个送东西来的神秘人而挖的,挖了个一米五的坑。你从旁边绕过去吧,等卡哈尔回来,我让他填上。”
温温:“……”
这么深的坑,正常人跌进去都好半天爬不出来。
若换作腿脚不便的,跌断腿都有可能。
不愧是卡哈尔。
难怪他都能把自己弄丢。
西边还挂着最后一丝石榴色的残阳。
温温再次向妮芙安抚了几句,转身踏入了雨幕中。
大雨使得视线糊成一片,温温像一柄逆风而行的小伞般,攥紧背包带,咬牙蹒跚在寒苍苍的大山山头。
雷雨天骑马很危险,温温猜测,卡哈尔带走马儿,是为了让玫芜死心,没有“交通工具”可以下山。
他应该没有真的骑马赶路……吧?
趁着雷电初歇,温温尽量挑着没有树木的土坡路面,在面包店附近约莫一个学校操场的小范围内,呼喊着寻了几圈。
泛着草木清苦味与泥腥气的地面,被雨水冲刷得光滑如镜。别说是玫芜养的那匹黑马留下的蹄印,就连温温自己的脚印,也在眨眼间消弭无踪。
到处都是被折断的树枝残叶,纵使有什么关于卡哈尔的线索,也早被摧毁或是吹飞到几里地外了。
不过,其实温温也没抱着多大希望,权当做死马当活马医,亲自走上一趟,总比在店内坐立不安好。
眼看着森林里渐渐暗了下去,天边月牙隐现,不远处都亮起了灯火,还是一无所获,温温心中越发沉重。
怎么办?
山上倒是还有别的商铺与门户,她可以去求助,但别人不一定会答应,而且拉上其他人犯险这种事就挺微妙;或者,她可以选择,干脆一口气去往驻扎在山脚处的救援队营地,如果她能活着下山的话。
正出神间,温温的注意力被不远处的灯火吸引。
那是距离面包店十分钟脚程的地方,原本是一处网红民宿,后来经济大环境不好,倒闭废弃了。
废弃民宿里怎么会亮着灯?
一瞬间,温温想起那些准时出现在面包店前的物资箱,她搂紧雨披,朝着民宿走去。
山昏日暗,雨披根本抵挡不了什么,冰凉的液体锥刺在面部,顺着温温领口的缝隙,如大团蛆虫般往里涌动。
萧索的风声中,回荡着不知是猿猴还是野狼的啼鸣,令她想起以前看到的新闻,小女孩独自入山,留给人世间最后的讯息是一个电话,对她母亲说有熊正在吃她的肠子。
这儿一带的生态极佳,住在面包店的半个月里,温温见到的野生动物比前半辈子加起来还多。
温温胡思乱想地度过了漫长的十分钟,总算抵达了废弃民宿。
一座三四层高、带露天游泳池的小楼矗立在眼前。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这一暗,仿佛被扔进了冷库里,刹那间掉到冰点。
四周影幢幢黑蒙蒙的,只能囫囵看出物体的形状,温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防止隐形眼镜被冲落,她远离泳池,试探地喊:“卡哈尔——?”
无人应答。
民宿里,只有一楼有灯光,暖调的灯光从窗户里渗出来,经过黑夜的过滤,四分五裂地铺到游泳池的水面上时已是青惨惨的。
“轰隆隆——”
雷声闷闷在头顶炸响。
又开始打雷了。
温温起了满身鸡皮疙瘩,顾不得太多,大致避开脚下的碎枝石块等障碍物,埋头向民宿门口疾步而去。
“轰隆。”闪电照亮了红漆斑驳的民宿大门。
玻璃做的门框处,一双鸡蛋大小的黑眼珠直勾勾盯着温温。
“嗬!”温温倒吸凉气,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黑眼珠的睫毛极长极密,懵懵地眨巴眨巴,“沓沓沓”地向后退了两步,发出类似塑料碗倒扣在地的响亮声音。
嗯?
温温脚步一顿,凑近门框细看。
“好像是玫芜养的那匹黑马?”她不确定道。
“吱嘎。”蓦地,门一开,差点拍扁温温的脸蛋,黑马被挤走,失踪人口卡哈尔以手撑在门框上,呈圆规的姿势,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微微悬空,几乎涕泗横流道:“天哪温温,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太感动了!”
温温躲开大门的攻击,打量着全须全尾甚至换上了一身干爽衣裳的卡哈尔,“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店里?你知不知道妮芙都快担心死了。”
卡哈尔舌头打结,挠了挠头道:“哎呀,一言难尽,你先进来再说。”
温温被卡哈尔领进了民宿里。
温温半个月前刚来到这一带时,途径民宿,还是一副鬼屋的样子,干涸的露天游泳池里布满了蛛丝。
如今走进内部,却丝毫不像是荒废已久。一楼大厅里的灯泡、空调都在正常运作,半旧的家具也打扫得很整洁。
卡哈尔跳着脚,一瘸一拐地给温温斟了杯热水,解释起他没有回面包店的原因来。
卡哈尔说得拉拉杂杂一大堆,简而言之,就是他牵着马找猫时,误把风声听成了野猪的叫声,脚滑踩进了泥坑里,崴了一跤。
闻言,一旁的黑马打了个响鼻,仿佛不屑地斜了卡哈尔一眼。
温温:“……”
挖坑的人反而跌进了坑里,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温温问:“那你后来怎么想到要来这民宿的?”
卡哈尔嗐了声,“那个坑有点深,我自己爬不上去。正好有个外国小伙路过,用登山绳打了个结套在马上,借着马儿的拉力才把我救了出来。”他撩起裤腿,把肿得跟馒头似的脚踝给温温看。
“比起面包店,那个坑距离民宿更近,那外国小伙就把我带回他住的这民宿来了。”
才死里逃生一回,卡哈尔又生龙活虎起来,八卦道:“诶,你说,那外国小伙是不是就是这几天给我们送东西来的人呀?这民宿离面包店才十分钟的路,所以他送完东西,能来无影去无踪的,我和妮芙都逮不住他。”
温温的脸一下拉得老长。
她没想到,卡哈尔能和那个人扯上关系。
温温不答反问:“所以你找到猫了吗?你这么久不回去,怎么也不给我们带个信?妮芙差点挺着腰伤来找你。”
卡哈尔弱弱道:“没找着。”
“我这不是让外国小哥去通知你们了嘛,他半小时前就出门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摸着下巴思索,“那小哥身上总有一股我说不t出来的气质。铁定不是一般人。一开始我还有点儿不敢请他帮忙呢。”
温温杯子里的热水一口没喝,刚举起,又放回了茶几上,“半小时前就出来了?我和妮芙根本没看见他,我在来的路上也没遇见。”
卡哈尔愣住,“啊?”
“那就怪了……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我看他走起路来样子不太对劲。
“诶!你要去哪?”
温温已重新穿上湿重的雨衣,打开门,“既然知道你没事,我就回去了,妮芙还在等我。”
“可是外头还在打雷呢!反正这儿房间多,不如你也留下来住一夜,运气好的话,明天暴风雨就停——”
“砰。”
门关上了,卡哈尔的声音被远远抛在身后。
温温踏入电闪雷鸣的雨夜。
开什么玩笑,住在民宿里,那岂不是得和她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擡头不见低头见?
温温像只蒸汽小火车,被满腔烦躁推着一股脑儿地往前冲,直到一个惊雷炸响,身下晃了晃,差点也和卡哈尔一样崴了脚,才恍然发现自己竟已走到民宿与面包店间的半道上了。
雨幕中,像有亿万颗白珠子在跳,极其阻碍视线,每踩一步都不知道会落在哪儿。头顶的阵阵雷声,如有马车驰过。
由于行至半道,进退两难,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温温有些后怕,缓了缓脚步,只在雷声停下的间隙,才矮着身子小跑赶路。
还有四五分钟就能回到面包店里了,她给自己鼓劲道。
可温温心里忽地又控制不住地想,分明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怎么会花了半小时都没到呢?
温温的脚步慢了下来,视野本该是漆黑一片,恰巧闪电划过,脚下亮了一瞬。
就被她看到了泥土里的那枚小卡牌。
亚克力的,豁牙兔子的图案,在雨水与雷光中泛着晶莹光泽。
是当年她做的那块月团团卡牌。
温温神情猛地阴沉。
她蹒跚着踩过泥泞路面,目不斜视地从卡牌旁路边,却在走出十几个脚印远后,又折返回来,抓狂地低叫了一声,捡起卡牌。
温温注视着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掌。
当年卡牌摔碎后,尽管她小心翼翼地用胶水粘了起来,却没法消除裂痕。而且容易再次碎掉。
现在,卡牌上却多了一层包裹的透明膜。
显然是被二次修复过了。
温温攥着月团团卡牌,眯缝着眼,试图看清周遭环境。
她张唇,唤出了那个已经五年没有听过看过念过的陌生名字。
“沈玉音——。”
这三个字像被滂沱大雨吞噬,又像是传出去好远。
一旦出口,温温心脏顿时被许多无形的东西占领。像被拧了一把,又酸又疼,还有些恐慌。
就好似这五年间,这个名字,从未从她的生命中真正消失过。
温温做了个深呼吸,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泥泞中艰行着,接着喊:“沈玉音,没死就回话——”
雷光倏明倏灭,为温温照亮四周。
她行走在回面包店的小径上,左右是灌木,不知是大风影响还是什么,灌木像被巨人在上头滚了几圈般,压得扁塌塌的。
塌倒的灌木形成了新的小径,小径尽头,是个悬崖。
温温浑身僵住。
仿佛肌肉被注入了什么石化的毒试剂,从肩麻到右肩,耳朵里薨薨的,什么也听不到。
直到又有雷声砸下,后脖颈的皮肤爬过一串细小的疙瘩,温温才恢复了步伐。
向悬崖走去。
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
整个人却如被抽走了血液般急速发冷。
“你要往哪儿去?”
兀地。
熟悉的、略显的干涩的,敲冰戛玉的嗓音响起。
这一刻,雷光照亮了世界。温温呆呆朝声源看去,一道清隽的身影屈腿蹲在一棵树的树杈间,怀中抱着浑圆的物体,身上的雨披七歪八斜,蓬软黑顺的短发被雨水浇得软塌塌的。
他怀中,波斯猫大肥仔嗅到了温温的气息,挣了挣,懵懵眨巴着眼睛,发出响亮的一声:“喵~”
盈缺的眼神比猫还懵。
温温亦然。
她哑然张了张口,雷声歇了,二人间的光亮转瞬即逝,世界暗了下去,她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旋身就走。
“噌。”
温温身后一声轻盈的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