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知道他一个瘸子为什么还能有这样的身手。
温温面无表情地在前头走,听到身后有猫咪不耐烦的挣动叫声,以及异于常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啪嚓啪嚓地碾过草丛,像是打碎后勉强重组拼凑的机器人,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
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
到面包店的五分钟路途,温温感觉像走了一个世纪。
堆满照明用的长蜡烛的落地窗里,火光滉漾,跳出妮芙与玫芜母女俩惊喜的脸。妮芙的惊喜是冲着温温,玫芜则是为了温温身后的人。
“喵呜~”波斯猫跳走,一溜烟儿从大门上开的猫洞奔入店内。
温温在门前站定,霍地转头。
她的隐形眼镜早不知何时被雨水冲走,可即便如此,她竟也能“看清”盈缺此时的神色。
五年的时光,对于温温而言是一层柔光滤镜,使她停留在少女的模样,如同一枚在春光中萌发伸展的嫩桃叶。
而对于盈缺,却像是冲刷岸石的激流,将他整个人打磨得清粹而通透。
他没有变高变瘦,没有晒黑,模样还是以前的模样,气质却天翻地覆。
擡眸望向你时,眼神莹洁得教人心中陡然按下了一个钢琴长音,茫茫一片,再无暇思考其他。
这名从昔日养尊处优的、主动从盈氏权尊势重的位子退下来的青年,如同书里写的那般,“像是一只没写地址的信封”,无措、迷惘、不安地站在那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想诉说而无处诉说的话语。
雨声哗然。
温温对待陌生人般地冷硬开口:“门口有个坑,绕开走,别把你摔死了。”她轻蔑地扫视了一眼盈缺的腿。
仿佛等待审判之锤落下的罪人般,盈缺受惊地轻颤了下,点点头。
“喂,你说话怎么这么刻薄!”
玎玲,门沿迎客铃铛响起,比起腰疼的妮芙,玫芜风风火火地跑来,先一步推开了大门,听到温温的言辞后叉腰骂道。
温温讥讽地扯了扯嘴角,绕开卡哈尔的陷阱进入面包店内,自顾自地脱下雨披与背包。
这就叫刻薄?
她还能说出比这更甚百倍的。
过去的十多年里,她所受到的恶语相向,也远比这严重得多。
脱雨披前,温温发现自己还攥着月团团卡牌,于是嫌恶地往地上一丢。
说也来巧,原本卡牌必定要碎,但角落的地毯上碍事地堆着这些天送来的物资箱,卡牌磕在纸壳上,缓了冲击,一道颀长的身影跌跌冲冲地急步上前,将其护在手心。
温温乜斜了一眼。
波斯猫翘起尾巴,威风凛凛地在大堂里巡视了一圈领地,引来妮芙母女二人的斥责,“你这小东西,就知道闯祸!”
它抖了抖毛发,甩了满沙发雨点,却不算太湿,至少,状态比抱着它而来的人要好。
温温眼神顿了顿,想起刚刚看见时,这猫似乎是被严实地护在怀里的。
一股膏药味袭来,妮芙捂着腰慢腾腾走来,不忘给温温取了毛巾,她心疼地用毛巾抿了抿温温身上的雨水,喜忧参半地问道:“你没事吧?”
温温摇摇头,简单说了卡哈尔的下落。
“没事就好,都没事就好。”妮芙长吁一口气,板起脸,看向被玫芜围住问卡牌是什么的盈缺,“这位是?”
“妈咪你知道还问!他就是——”
青年的嗓音响起,虽仍清冽,但比起五年前,多了一份平和舒缓:“我只是住在山下的旅客。”
妮芙哼了声,“山下的住客没事跑我们山上来干嘛。”
温温没多嘴解释卡哈尔是被谁所救的,她对妮芙道:“您可以安心睡一觉了,卡哈尔哪儿物资齐全,暴风雨停了再去找他也不迟。”
“我先去烧水擦个身。”
妮芙:“快去吧好孩子。”
看向盈缺时,她满面的慈爱化作冰冷,“玫芜,招待好你的贵客,告知他我们这儿住宿一夜的价格。”
“妈咪!怎么还要住宿费的啊!不要这么抠门,人家还把大肥仔带回来了呢。”
“那就从你的零花钱里扣!”
温温将吵嚷声抛在身后,去了厨房。
“啪嗒。”她将灌了水的铜壶搁在卡式炉上,点上火,余光落在厨房的玻璃橱窗上。
玻璃窗隐约倒映出一楼大厅里的情形。
温温冷t笑了下,有些人还算有自知之明,没像以前一样厚脸皮地缠上来。
温温将自己照顾得很好,用热水里里外外地擦身清洁后,煮了点香喷喷的汤食,缩在被子里酝酿睡意,不一会儿,便累得脑袋一点一点。
温温是被争吵声惊醒的。
床头蜡烛早已熄了,在花草纹瓷盘里汇聚成蜿蜒的泪痕,室内却亮银银的,窗外雨声淅淅,几乎酥如春雨。不再打雷,月亮也出来了,将窗帘照得半透明。温温用手指堵住耳孔,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可吵架声就在她房门口楼梯处的阳台边上,她不想听也不成。
“看上去人模人样,居然是个流浪汉!有手有脚还会外语做点儿什么不好,浪费我时间和感情!亏我还和妈咪打包票,你脖子上不是自残!一个大男人搞自残,羞也不羞!”
说是争吵声,其实只有玫芜一人在高声叫骂。
“啪嗒。”随即,有什么东西被扔在地上的响动。
“玫——芜——!这都几点了,能不能乖乖去睡觉!”楼下传来妮芙的警告。
门外依旧没消停,期间掺杂着几声青年说的“抱歉”。
温温被吵得睡意全无,披衣打开房门,正要开口,玫芜却捧起搁在楼梯扶手上的烛台,气呼呼地走了。白天脸上那股遇到rh的幸福与迷恋,荡然无存。
火光攒动着离开了,地上是几支药膏。
门前的青年,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单影子。
面对露骨的骂语,盈缺眉宇间很平静,他掌间提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为他秾丽面目镀上了一层温润的腴泽。
他的指节精致而白皙,每一寸肌骨都恰到好处。温温恍惚望着,有一瞬,感觉身处的不是小山村里的民居,而是上流社会的宴会。
温温皱眉,这人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骤然开门的动静使盈缺一惊,他对着淡淡俾睨着自己的温温道:“我不是故意说谎的,我现在的确是无业,也身无分文,全靠做义工才能在留宿。”
解释得急巴巴的。
温温脸上嫌恶更深。
于是,又听到了眼前人补充道:“刚刚你喊我的时候,我不是故意不回应你的。我就是,就是怕你见到我不高兴。”
他垂下眼,越说,越有些语无伦次。
“对不起,我应该马上就来告诉你们卡哈尔的下落的。我不知道你会因此出来涉险寻找。我听卡哈尔说,你们在找猫,想着如果……”
温温的神色已经冷得不能再冷,眼中漆深深的,就如当年盈缺对她那般的喜怒难辨。
盈缺住了嘴。
地上的药膏被捡起。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男人的裤管因动作被扯得露出了一小截皮肤,温温掠了眼他脚踝与掌心一闪而逝的伤痕。鲜红色,定是今晚才添的。
刚才玫芜估计是想给他送药膏治疗。
温温目送着盈缺的背影。
淅淅的雨声也停了。
银盆似的月亮,从阳台落地窗外洒进来一地的亮光。
男人的身影却比月光更晶沁。
纵使他不再是亿万身价,脖子上有骇人的疤痕,腿有缺陷。
纵使他幼稚、无耻、不择手段。
纵使他自私地伤害过她一遍又一遍。
温温这一眼望过去,他的身影,依旧与那轮天上月重合。
温温忽道:“你永远这么懦弱。”
盈缺顿住,半晌,不可置信地转过身,“你在跟我说话吗?”
“啊等等,我没有生气,不不我没有和你生气的资格。”他呼吸紊乱,“我是说,你愿意和我说话了?”
盈缺期期艾艾地看着温温,眼睛里像盛了露珠的叶片,亮晶晶的,一晃就又会破碎。
和他说?
温温愣了愣,认真思索片刻,不,她是在说自己。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一开始就拒绝拥有。
懦弱,自卑,又自大。
当然,她是如此。
盈缺亦是。
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她和盈缺都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被爱,所以干脆忽视了被爱的需求。
告诉自己,她/他不需要。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被搅乱了生活的那一个。可到头来,看上去最平静理智、与“欲望”二字毫不沾边的盈缺,却在经年累月的遏制后,彻底失控。
发现自己活不下去了。
“以前的事,我慢慢地都想起来了。
温温没作声,盈缺局促地踱了两下步子,像是想上前而不敢,眼睫颤了又颤,才鼓起勇气道:我、我以后都会改的——”
温温吸了口气,“不。”
瞬间,盈缺脸色比淋雨时还煞白,嘴唇张了两下,没能吐出字来,像濒死的鱼。
温温明白他误会了,“不,我是说,你以前的那种行事风格的确该改。”
但她想说的是。
原本她以为,她爱的是盈缺的矜贵温和、心肠柔软,可见识过他那么自私卑劣的一面,在她捡起月团团卡牌,在雷雨中走向悬崖的那刻,她灰心丧气地发现,她依旧爱他。
就像在她少年时,她肥胖丑陋,自卑得恨不得走路都缩进影子里,又狼狈地强撑着骗自己,她很早熟独立不在乎他人眼光。
盈缺却仍旧爱她爱得疯魔一样。
这世上,永远会有人因为你温柔善良,美丽乖顺而喜欢你。
影视剧里,女主角永远闪闪发光,是温暖小太阳,是主持正义的卫道者,是能力卓群的天选之人,是值得被爱的一方。
可原来,哪怕你平凡、自私、虚伪。
你依旧能够被爱。
我爱你,不因你的能力、身份、外表。
不因值不值得。
只因你是你。
独一无二的你。
温温没有说话,空气里就始终保持一种忐忑的寂静。
温温看向盈缺,忽然明白了,从她五岁那年,哪怕会挨父母打,也要将自己装了生日红包的小荷包递给盈缺时。
她与他之间的“独一无二”就已经开始了。
温温叹息一声,包容地向盈缺伸出手,“拿来吧。”
盈缺像被钉住般不动。
温温挑眉,“怎么,还等着我上赶着给你上药?”
盈缺愣愣地看着温温。
良久,开始挪动步子。
半步,一步,两步。
最终,高大颀长的身影停在温温身前几寸,弯下来,埋进她的颈窝里,一颗颗的溽热珠子在肌肤处滚动,湿漉漉的。
“别得寸进尺,我只是帮你涂个药膏,谁允许你贴过来了。”
温温嫌弃地嗤道,却没伸手推开。
“嗯。”
回应她的声音闷闷的。
月光洒了一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