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温垂眸,“而且,说到底,我也脱不了干系。如果你没遇上我……”
他母亲就不会死。
说不定,他们会被政府机关发现,被送去医院,被收养到正常家庭。
盈缺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能过得幸福得多。
温温话半,盈缺抢声道:“我不后悔进了盈家。”
温温喃喃:“为什么?”
盈缺没回答。
温温反应过来,失笑道:“我还真是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哪有人会不愿意与盈氏搭上关系呢?哪怕是吃点苦遭点罪。
盈氏的资源人脉、经济财力,别说是普通人,许多富家贵室累积好几代,也不能摸到其一星半点的袍角。
盈缺只是静静注视着温温。
对于他的记忆而言,被带进盈家还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
但其实他第一次去盈家时,曾祖父盈瑱坐在价值连城的古董黄花梨圈椅里,身边乌压压地围了一圈伺候的人,高高在上地问他,愿不愿意留在盈家时。
他回答的是:不愿。
他不愿留下,可盈瑱又说,他调查过他,如果他认祖归宗,盈瑱会代为重金答谢温温。还会倾尽全力将他培养成合格的掌权人。
盈缺想起遇见温温的那一天,她香香软软的一小只,嘴边沾着白花花的奶油,穿的是仙气飘飘的莲花裙,跟个小公主一样。
是他梦里也不敢伸出手去触碰的模样。
于是,他又愿意留在盈家了。
但他不后悔。
哪怕被绑架那天,他的手指被斩断后接不上,他也不后悔。
轻轻地,一粒雪敲打在玻璃窗上。
病房被窗框切割成了两部分,屋内的二人神情各异,他们间仿佛也隔着一条泾渭分明的框。眨眼间,雪越下越大,二人身影被纷纷雪影抹乱。
温温看着窗外,哝哝着:“下雪了。”
忽地,她胸膛一重,盈缺额头抵着她肩膀,闷声道:“我不后悔遇见你。”
“什么?”温温呆呆道。
随后,意识到盈缺是在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因为他母亲出了事,闹得满城皆知,盈氏才借此寻到了他。
他不后悔被带t回盈家。
因为他想遇见她。
突然,温温很想逃。
她用尽所有力气才克制着没将盈缺推开,自跳楼后便麻木的心脏,像是断电许久又获得了能源的损坏零件般,横冲直撞、不要命地泵动着。
心口又热又疼,让她几乎无法夺回身体的主宰权。
落日将尽时,雪在台阶上厚厚地积了一层。
温温照常陪盈缺吃饭、聊天,看着他若无其事地拿出pad,说他努力在学以前的知识恢复记忆,给她分享他做的订婚宴计划,甚至连蜜月度假胜地,都早早地密密麻麻列了一整个表格。
可她连照常地回以一个笑容都困难。
等到盈缺累得盹着了,温温拉上了窗帘,关了灯,悄悄从沙发底下拿出一个小包。
打开盈缺卧室的那天,她还带走了自己的护照签证等物品。
温温指尖摸上门把手,刚要拧下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句:“你要去哪儿?”
温温心惊肉跳地回头。
盈缺直直坐在床间,脸上没有半点惺忪,眼珠黑而深沉,重复了一遍,“你这是要去哪儿?”
宽大的羽绒服下,温温摸着口袋里的小包,强自镇定道:“我听见外头有烤红薯的叫卖声,想去买一个。”
盈缺微笑道:“我陪你去。”
温温:“不行,你伤——”
盈缺摁下床边的传唤铃,“医生说我最近可以坐轮椅了,我让护士推一辆来。”
温温僵硬地站在原地,与盈缺对峙地互视着。空气中流淌着令人窒息的寂静,谁也没再开口。
没几分钟,屋内多了一辆轮椅。
盈缺对温温张开手臂,仰着脸,声音有些软,“帮我。”
温温只得忍着心烦气躁,将盈缺扶了上去。
温温推着轮椅,带盈缺漫步在雪地中。
几个月前,她是坐轮椅的那个,如今才过了多久,却成了推轮椅的人,真是荒唐。
雪还没停,温温一路带盈缺出了医院,眉睫都染上了白色。
盈缺却频频回头,神情餮足地朝她笑,不时地聊起那些根本不会现实的订婚宴、婚礼云云,脸颊红红的,不知是冻得还是雀跃。
吱嘎吱嘎,轮子将雪压扁,像巨兽在地面钉下了两排牙印,要将这个世界啃噬殆尽。
温温还是没再向前推行了。
在温温停下的同一刻,一只僵冷的仿佛饥鸟尸体的手攫住她的手腕,她心脏猛地一跳,见盈缺拧过脖子,缓缓道:“怎么了?”
温温将轮椅驶入了一座电话亭里,“太冷了,距离街市还有些路,你在这儿等我吧。”
她要阖上门,却被一把抵住了,力气之大,丝毫不像个病人,盈缺目光比雪光还锋利,“我不冷,我跟你一起去。”
医院出来是条小巷,四下无人。
天地间只剩白漭漭的无穷无尽的雪。
温温没跟盈缺硬犟,她放开了阖门的手,望了盈缺半晌。
声音极轻地道:“沈玉音,没有谁是可以陪谁一辈子的。”
话落,温温就见盈缺撕破了多日来的伪装,仿佛从人皮套子钻出的恶魔般,神情扭曲暴怒,“温温!”
他想来抓温温,可温温早有防备地后退,令他扑空了,从轮椅上摔倒下来。
温温顿了一下,从他口袋里抽走手机,防止他给谢庭兰打电话。
这个动作,令盈缺的怒意瞬间化作了惊恐,他陷在雪里,断折的双腿使不上力,一遍遍地抓着轮椅想爬起来,又一遍遍摔回去。
“为什么?”他固执地望着温温,鼻尖、脸颊、双手冻得通红,眼圈也是红的,“我都不在乎你骗我了,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我知道你不是我的未婚妻。”
“我知道我们根本没在一起。”
“可为什么?为什么不一直骗我?是因为我害得你不能唱歌了吗?是因为我变成瘸子了吗?我会改的,我都能改的。”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温温将盈缺的手机抛向远处的雪地里,她不能带着这东西,不然盈缺报警失窃,她照样没法离开。
她看了眼天色,夕阳只剩红焰焰的一小片裙角,她对盈缺道:“我该走了。”
盈缺还在挣扎,“别走。”
他爬不起来,便用双手拖着着身体向前,指缝里都是雪粒,“别走,求你。”
温温摇了摇头,“对不起,可我从没想过要和你在一起。”
就像是盈缺从不觉得她会真心爱他一般。
她也不相信这世上有永恒的、全心全意的爱。
盈缺如今执着于她,不过是年少气盛,多年的夙愿未了。
等她淡出他的视线,他就会忘记她的。
父母都尚且不爱她,何况是一个毫无血脉相关的人。
温温的这句话,彻底令盈缺失了控。
他像个束手无策的小孩般,泪流满脸,拚命地想爬向温温,被双手激起的雪尘弄得一身狼狈,失声喊叫着:“别走!别走!求你别离开我!我会死的!”
可温温已然转身。
为了避免被人撞见,她走得很急,忽地,身后的叫喊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响,令人耳鸣的巨响。
温温吓了一跳,回头望去,盈缺手中捏着电话亭里的话筒,他额间青筋一鼓一鼓,像要随时爆开,绝望而癫狂地抓着那话筒。
她心下叹了口气。
如今的盈缺只有5岁的记忆,可他对她的执念,却像是早已融进了骨血。
他像个孩子,也像那个日日折磨她的男人。唯独不再是在运动会帮过她的心软少年。
温温以为盈缺是要联络谢庭兰,淡漠道:“你现在打电话也来不及的。”
她准备迈开步子,可下一秒,盈缺丢掉了话筒。
方才的巨响,是盈缺用话筒砸破了电话亭的门,他抓起一块玻璃碎片,抵在脖颈上,泪流不停,声音却很平静,平静中藏着些许颤抖与哀求:“可不可以不走?”
温温撇过头去,觉得盈缺这样子实在不堪。
温温自己在鬼门关前走过好几遭,又怎会害怕这种威胁,她掏出谢庭兰送她的手机,“医院很近,我会替你联系救护车和谢庭兰——”
噗嗤,裂帛般的声响。
温温眼前一花,视野里泼洒着比晚霞还鲜艳的颜色,她话没说完,盈缺手中那块碎玻璃便结结实实地扎破了颈动脉。
她不受控地尖叫后退了好几秒,魂儿才重新落回身体里,飞速地打了旁边医院的电话叫救护车。
盈缺继续朝温温爬了几步,吃力地越爬越慢,可温温却觉得与他间的距离一下缩短了。
她蓦地刹住脚,发现自己下意识在朝他奔去。
像是赶走前来探望的夏滢的那天般,盈缺虚弱地扬起一张血淋淋的削瘦的脸,眼神渴望地对温温道:“疼。好疼啊。”
“囡囡,带我回去好吗?”
他颈动脉的伤口还在不断地飙血,仅是看上一眼,都令人毛骨悚然。发丝被血黏住,露出额间那块被温温砸伤的小疤。
这块疤,是他想偷偷让温温怀上孩子时,温温发怒乱扔东西砸出来的。
他永远是这样。
因为不想承认喜欢上了她,便对她恶语相向,让她不许靠近。
因为不想她离开,便散布黑料,设计巨额欠款。
强迫她,让她怀孩子。不高兴了,就雪夜下山,把自己弄得车祸失忆。
永远这样任性妄为。
现在,还要用性命相挟。
那以后呢,还会做出什么举动?
温温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她喘息了几下,没再朝盈缺走去,而是又给谢庭兰打了个电话。
血液撒在雪地里,又被雪盖住,一层叠着一层。
“沈玉音,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当温温决绝地拽步离去时,原本眼中已露出希冀的男人彻底瘫倒在污雪中,明明心脏还在跳动,神情却如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