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月,盈复缺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盈缺从来都不告诉她?温温脑中乱成一锅粥。
还有,思过室究竟是什么?
“啪啦,啪啦。”屋中循环系统的微风带起一阵轻微的布料声,床边有影子在涟动,温温绕过去,发现有一道与墙壁同色的长帘。
温温指尖挑开这隐蔽帘子的一角,一道木门屹立在眼前。
门?
盈缺的卧室里,还有第三间屋子?
这木门的样式与盈宅其他的房间没什么分别,但门锁略有不同,门上没装识别人脸的摄像头,温温摸了一下,迷你电子屏上亮起数字。
“啪嗒。”
门开了。
温温愣了一下,这锁也是刹那科技出品的,她以前在手机上刷到过相关广告,比较特别,是时间锁。
锁的功能类似小黑屋,用户可以将自己关在工作室或学习室里,强迫自己专注,不到时间就出不来。
不知怎的,温温心跳有些快,“吱呀——”,她试着将厚重的木门推开一道缝,一股阴冷的风扑面而来。
这第三间屋子很黑,今日下雨,天光昏暗,屋内如一汪墨,怎么也照不透。
“淅沥沥。”门一开,深处便传来水声。
温温侧耳倾听着,有水声,但没有潮湿气,应该是屋内装了什么播放装置,模拟出流水响动。
阴冷、黑暗、流水。
这环境怎么这么像盈缺儿时被绑架的场景?
温温不自主地倒退一步,震撼地望着眼前这间深不可测的屋子,所谓的“思过”,就是把自己关进去,反复经历过去的噩梦?!
这东西是盈缺自己修建的?还是他曾祖父盈瑱弄出来的?
被关在藕花湾密室那次,她还觉着奇怪,以盈缺的身份,为何还会有创伤后应激的表现,应该早就请了医生治疗才对,原来他不仅没治,还主动加重了病情!
昏朦的光线照在被温温推开的门上,由于是特殊的时间锁,门内侧的把手也长得不一般,没有锁孔。
定睛一看,凹陷的银色金属卡槽部分里,褐痕斑斑。
很像是,血迹。
温温一下就联想到了盈缺的白手套,以及他指腹上互相累叠的那些伤口。
从日记里不难看出,自盈缺还是少年的时候,他给自己立了规矩,不许主动接近她,不许插手与她相关的任何事。
这是他心中的戒律。
每当犯了戒,他就把自己关在思过室里。随后,创伤应激的表现愈渐严重。
这一刹,温温脑内甚至能想象到,盈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走进眼前这间黑冷的屋子里,又如如何在本能驱使下,一遍又一遍地无意识地想要从屋内开门出去,将指腹都扣磨出一层又一层鲜血淋漓的伤疤。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温温砰地摔上了金属门。
“温女士,温女士——”
卧室外的走廊里,隐隐传来谢庭兰那沉静的呼唤声。
温温往角落里缩了缩,屏声敛气地听着谢庭兰的声音由远及近。
盈宅里到处是摄像头,她进来时,虽避免了被门锁上的摄像头照到,却避不开天花板上的那些。
但温温管不了太多了,只能赌以谢庭兰的权限,没法接触到摄像头的实时影像。
没得到温温的回应,谢庭兰的声音渐渐远去。
温温松了一口气,先是把盈缺的卧室整理成原样,随后,将借条撕成碎片,用马桶冲进了下水道。
她怔怔盯着碎纸片在漩涡里挣扎、翻滚,心情却不如预想中那般解脱。
温温从卧室离开,用在和奶油躲猫猫的借口,搪塞了没寻着她的谢庭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地回到了医院。
温温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好在她时刻陪在盈缺身边,知道他并未接触过盈宅的监控摄像,她进入卧室的事不曾暴露。
白日一天短又一天。
一年也走到了尾声,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医院单间的独卫里。
温温坐在阖着盖子的马桶上,第n次打开订购机票的页面,指尖悬停着,t迟迟没摁下“付款”键。
夕阳的茜红色薄光贴在磨砂玻璃窗上,晶莹莹的,像一枚枚庆贺新年的剪纸。
“叮铃铛,叮铃铛——”遥遥地,窗外传来各种叫卖声与推车上的摇铃声,医院附近不仅有游乐园,还有热闹的街市。
快过年了啊,温温木愣愣地想着。
不如她过两天再走?那会儿诸事繁多,盈缺也没那么多精力来管她。
——最近他简直跟块麦芽糖似的黏着她,她一刻也离不了他的视线。
“囡囡,你没事吧?吃坏肚子了吗?”
走神间,门外传来盈缺担忧的询问。
温温指尖一颤,手机画面跳转到“支付成功”的页面。
……机票订下了。
今日半夜的机票。
温温神情空白地盯着手机。
“囡囡?”
外间传来响动,盈缺似是要强撑着起床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没、没事,我这就出来了。”温温仓促站起身,佯装上完厕所,摁了下冲水键。
做戏做全套,温温洗了手擦干,才走出卫生间,盈缺一直看着她走到床边,忽问:“最近你总待在卫生间里,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的目光平和而深邃。
温温哑然片刻,转移话题道:“该给你擦身了。”
闻言,盈缺立即把方才的问题抛到九霄云外,兴冲冲地双手交叉卷起自己的衣摆,眼睛亮亮地道:“嗯。”
他这副样子,倒是越来越像夏滢了。
温温心下微顿,不知怎的,觉得盈缺很像一只被收编了的流浪猫,从警惕的生人勿进变成会撒娇会翻肚皮睡懒觉的那种。
温温用面盆打了水,盈缺脱得只剩一件薄薄的长袖衫,但纵使受了伤也消瘦了许多,他的身躯依旧清隽如雨嶂烟峦,令人望之神清气爽。
夕阳的影子煜煜地缀在他的黑发间,倏忽便滑溜下去,像星星在眨眼。
温温解开盈缺肋骨上的固定带,她闭上双眼,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起来。
但一闭上眼,方才机票的订购记录便在眼前乱晃。
要走么?今天就走么?她能找得到时机脱身么?温温胡思乱想着,手下力度失了分寸,空气里响起不规律的呼吸声。
“抱歉。”温温立马睁开眼。
除了夏滢来看望盈缺的那天,无论拔管上药,盈缺从不呼痛,温温怕自己弄伤了盈缺而不自知。
“没事。”盈缺安抚地拍拍温温的手背。
可他脸上有着血液激涌的红潮,显然并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般。
温温想说让医生来看看,毕竟盈缺肋骨断裂还没愈合,但她一瞥眼,便看到了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啪嗒,她手中的毛巾松落在床单都没注意。
盈缺胸膛上,纵横交错着那年被绑架时留下的伤疤。但这些还不算什么,令温温惊愕的是他心口的疤。
破碎支离,却又一横一竖地连成文字。
胀起的、泛着伤愈后特有的象牙白,与周围肤色格格不入,像被什么异星生物的利爪挠过一般。
文字写的是:去死。
温温呼吸一凝。
她小时候就听说过,盈缺的母亲患有精神病,待他好时,宁愿出卖身体挣钱养他,发病时,却用玻璃碎片在他的心口上刻字。
温温没想到,刻的居然是这两个字。
盈缺出事那天,她对他说的便是这句:
——除非他死,否则她不会原谅他。
温温脸上传来摩挲之感,她恍惚擡眸,病床上的盈缺见她盯着自己心口伤疤,伸出手,轻轻地揩了揩她眼下,笑了笑道:“没事,已经不疼了。”
他指节上沾了一条条湿亮的水痕。
温温这才发现自己竟哭了。
温温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被怦然粉丝刺伤的那天,血液中充斥着麻药,脑中钝钝地卡壳,但身体其实是疼痛着的。
温温慌乱地吸了吸眼泪,转头打岔道:“今天的晚霞真漂亮。”
温温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明净如水的大窗外,天空堆着蓬松的鹅毛云,如打翻了水彩颜料盒,橘柚色、松石绿、草莓红、清水蓝,倒真是难得一见的光艳烂漫。
教她一时有些入了迷。
盈缺望了一眼便撇开目光,“嗯。”
温温拾起毛巾,重新打湿拧干,细致地替盈缺擦拭起来,“你好像不怎么喜欢这种美丽易逝的事物。”
准确地说,是对所有事物都没什么兴趣。
除了她。
盈缺乖乖地配合着温温的动作,侧身、翻身、擡臂,微眯着眼,随时都要像个小猫似的呼噜呼噜起来了,“曾祖父教过我,面对注定无法得到的东西,不要看,不要想,不要听。不然,一旦对它产生了欲望与执念,就会患得患失魂不守舍。甚至万劫不复。这是件很危险的事。”
盈缺的话,钉子般击穿了温温的大脑,打碎了她这些时日以来的疑惑。
十多年来与盈缺相关的记忆,一帧帧在眼前放映,幼年初遇时的狼狈模样、少年时在运动会上帮她的模样、后来对她不屑一顾却疯了般将她困在身边的模样……
温温微张着嘴,手中的毛巾停在盈缺那雪竹般的脊骨上,一点点变凉,她涩然问道:“你是不是,从没觉得我会真心喜欢你?”
她掌下的脊骨小幅度伏动了一下,像蝴蝶受惊。
盈缺没回头。
他声音有些渺远,反问她:“那你喜欢我吗?”
温温感觉喉咙里像被塞了个烧红的铅块,无法出声。
喜欢盈缺吗?
对于这问题,若是几年前的她,几个月的她,当然能脱口回答出来:是。
可现在再次扪心自问,她真的喜欢眼前这个不择手段伤害过自己的盈缺吗?
还是说,她其实喜欢的,只是那个完美无缺、外冷内热的矜贵少年呢?
温温答不上来。
背对着温温的盈缺,眼里瞬间充满阴戾,他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下,指骨攥得泛白,一动不动,似是没注意到温温的迟疑。
温温想起自己如今的“未婚妻”身份,终于道:“喜欢啊,不喜欢又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她收起毛巾,帮盈缺穿上衣衫,“我觉得你曾祖父说的不对。”
盈缺眼里闪过一丝霾色,“哪儿不对?你觉得他没把我教好?”
温温不知道盈缺怎么就忽然想得这么偏了,他的声名在外,谁人不知他是那轮高不可攀的天上月。
她愣了下道:“怎么会。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这样的教育方式,未免有些矫枉过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