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大道
上云江汩汩东流,风从身后吹来,奔向广阔的江面上。
江对面是上云镇,安川下属的一个小镇,中间是一座跨江大桥,叫上云大桥。
少云,偏西的太阳被上云大桥拱起的半圆托住,欲沉不沉,视野所及之处,湛蓝而深远。
这条新修的步行道旁边有一排垂叶榕,绿绿葱葱,难得并不觉得晒。俞梦看到上云大桥上有白鸟在盘旋,姑且就当那是只白鸥。
白鸥让她想起很多画面,想起默片里带着噪点的鸟落在马路上。她问沈岐黄:“你知道一个很老的电影叫《日落大道》吗?”
“是……关于一个神经质女明星杀人的故事对吧?”他想了一下。
“对,受不了过气,受不了情夫出轨,受不了繁荣滋生的罪恶感。”她说,“我觉得那个女主角很可怜,你觉得呢?”
“可怜?”
“对,她还沉醉于自己的巨星时代。每天阅读自己粉丝的来信,殊不知那些东西都是自己管家写的。每天都在看自己演的电影,看自己的照片。”她说,“不过最可怜的还是那个镜头,导演找她借古董车,她以为人家找她拍戏,所有人在拍戏现场围观她,好像围观一个怪物。”
“我知道她可怜,但我没办法对她过多同情。”沈岐黄说,“《日落大道》作为默片本身就自嘲了默片走向末路。虽然整个拍摄过程都在做技术上的突破,但他们还是无可避免的末路了,就像诺玛无可避免地走向末路一样。”
俞梦懂沈岐黄的意思,有些东西片刻更叠,就像他们成为传说中的高三生,时代和时代之间的变动仅仅需要一次呼吸。
当聚光灯离开你的时候,记得及时抽身,不然就会像诺玛一样,时间和人们都放过你以后,最后你不放过自己。
只是,俞梦是很恋旧迟缓的人,躺在床上的时候经常想些有的没的。沈岐黄不会想这些的,他只会觉得诺玛为什么不及时从她的幻梦里走出来,想太多又没用。
那只白鸥停在大桥蓝色的圆拱上,天的边缘泛了一点黄。江对面的上云镇像一条粗细不均匀的线,被一个差劲的画师拉出来,隔开了天和水面,也暂时隔开了俞梦和数学、考试、排名带来的焦虑。
久违的,他和她,没有逻辑,什么都聊。
俞梦问沈岐黄,你不会有时候很恨自己吗?
沈岐黄没有忍住,笑了一声。
对于他来讲这个问题当然挺可笑的。
“如果是电影台词的话,我会说‘我常常都很恨自己’。”沈岐黄道,“当然我没有办法理解啊,我从来不会恨自己。”
他不每天赞美自己就不错了。
俞梦正欲开口,沈岐黄就打断她,说,我知道你可能经常恨。
“没必要。”他简单地说,“你能考成什么样就考成什么样,人总有不擅长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世界上总有付出了没有回报的事情。”
“我小满即安,但我知道你不行。我不想你把自己逼到想不开了。”
他看着她的侧脸,慢慢的,这样说。
“除了做题,你什么都别想。”他说。
俞梦仰着头,那只白鸥飞离了圆拱,飞向一层一层的江浪。
“SuBoulevard,这辈子一定要去一次Surip,在那里看日落。”她轻轻说,“等高考结束。”
“谢珺说她有学生毕业旅游拿着选修六去旅游的,”她“唔”了一声,“我觉得我是下一个。”
“沈岐黄。”俞梦叫他,“我要你一直陪我走到日落大道的尽头。”
“尽头之后也会陪你走下去的,”他揉了一下她的头,“公主。”
“你老爱揉我头!”
“你要长得比我高,我也可以让你揉。”他无耻道。
两个人打打闹闹地坐到旁边的亭子里,到底是走不动了,就想坐着看太阳慢慢沉下来,晚霞从天边向里卷。
颜料瓶翻倒了,天边的黄晕染了一片,色调渐渐暗下去,介于红橙之间,朦朦胧胧,再向上的天空慢慢没入夜色,是深浅不一的蓝。
太阳落到了上云大桥以下,是圆融的一个小点儿,边缘模糊,摇摇欲坠。
俞梦这时候发觉,这样的太阳也许跟“灯泡似的月亮”并没有什么不同。不管在以往任何文学作品里,它被描述的怎样辉煌、炽热,又或者毒辣、不饶人,在她眼里,那都是模糊的,圆融的一个小点。
在潜意识里,她并不关注太阳和月亮本来的形状,她关注的是看它们的人。
以前是自己,现在还有别人。
人类从文艺复兴开始,就关注“人”作为“人”本身。
头顶的夜色蔓延,旁边的路灯亮了,太阳完全沉下去,他们并没有看见理想中或紫或粉的,声势浩大的晚霞。黄与蓝的交界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暧昧的颜色。
黄昏的一切在那个翻倒的黄色颜料瓶里显得温吞、犹豫、踌躇,连同他们被路灯拉长的影子。
日落信守诺言,而晚霞放了他们鸽子。
“被放鸽子了。”俞梦说,“但是出来透一口气,怎样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