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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的月亮(2 / 2)

源头是一起发生在厂里的事故,工人的手臂卷进了机器。本来工伤赔付都已经商议妥当,但是突然本地的著名公众号就发了一篇文章,称鞋厂是黑心企业,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通稿“‘良心工厂’的背后真相”,掀起好大的风波。

俞梦的印象里,工厂一直是经营优秀的良心企业,每年都要上当地的电视和报纸。怎么一下子就成了“黑心企业”了呢?

孟女士和俞鸣为了这事天天吵,孟女士埋怨俞鸣只会做表面文章,现在帮不上一点忙。

“你又跟梦梦说什么啊?”俞鸣打开房门冲进来,脸色不好,“莫名其妙,你把事情说给她听有什么用?当初事情怎么处理的你也答应了,钱是你审批的……”

孟女士立刻跟俞鸣吵起来,道:“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你!你想做慈善吗?还想给多少钱……”

俞鸣打断她,把她扯出俞梦的房间,两个人在房间外面越吵越大声,孟女士尖锐的声音时不时就穿透单薄的房门,直刺俞梦的耳膜:

“媒体,媒体,你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这么天真?都只报道你俞老板做的亏心事,提不起半点当年的好来!”

俞梦缓缓的,在房间里舒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僵硬了。

好像死过一回的人似的,天天在这种争吵的夹缝里祈求生存。

他们每次都吵得跟仇人一样,孟女士不给俞鸣留一点尊严和面子,俞鸣看不起孟女士的眼界和格局。

房间外面依然在争吵,俞梦这时候羡慕起了去上补习班的星星,至少他不用直面这种难堪的场面。

她伸出冰凉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一下,刷新页面。

她刷了一个早上都没刷出来的复赛名单,这时候挂着“new”的标志,出现在官网正中间。

俞梦倒吸一口凉气,点进去,长长的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

她拉到最后,那里是浙江。

从上到下,一个个看过去,没有她。

她脑子一片空白,又拉了一遍,名字没有跟奇迹一样出现。

她甚至看到了同校文学社学姐的名字,但就是没有看到她的。

她愣了一会儿,从页面退出来,关掉电脑。

门外父母还是在吵架,尖锐又细密的争吵声敲击着她的大脑,她觉得自己好像从一直以来的幻梦回归现实了。

视野变得很模糊,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

失落、失望、难受。

其实还带点儿解脱。

她跟郁文杯没有缘分,黄金时代不会到来,她也没有办法踏上自己向往很久的那场文学之旅。

实力就到这里了,俞梦,即使是你付出了这么多心血的文章,仍旧得不到认可。

俞梦放下笔,现在她根本做不下去任何数学题。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漫无目的,实现从书架上的一排排书流连而过,这里概括了她从小到大的十六年。

她忽然有种难得的愧疚,好像这十六年都蹉跎过去一样。

她从书架上搬下几十本有她文章的杂志。她按发表年月把它们重新排列了一遍,从那本少儿杂志开始,七岁到十六岁,整整九年,纵然她停笔过很久,但也攒满了三十本杂志,还有那个她初中时候拿过的全国大奖的奖杯。

她生出一股赴死的悲壮,开始为自己整理身前事。把一本本杂志翻开又合上,好编写合适的墓志铭。

红色的月亮、簌簌落下的桂花、爬满后山的黄绿斑斓……她没有感受到文字亲切的呼唤,反而是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原来自己写月亮终究逃不过“红黄色的湿晕”,曾经沾沾自喜的一切确实是拙劣的模仿。

像是十几年都半梦半醒的人突然惊醒,她突然看清楚,她从小到大活在一个多苍凉的影子后面,梦魇跟在她身后,穿着赭红的旗袍,可她明明曾经从她那里做过一个美梦。

到底是谁开始叫她“小张爱玲”?

她疯狂地翻找,试图找出自己并非低劣复制品的一点证据——她必须是一块璞玉。追本溯源,她找到最开始那本少儿杂志,年岁泛黄,里面夹着她歪歪斜斜的稚嫩手稿,那是一首圈住了她十几年的小诗。

她屏息敛神地看着。片刻,她愣住了,呛出一声带血的笑。

她那幼稚的字哪里写的是“荼白”,分明是“苍白”啊。下半部分写的潦草,很容易颠倒所属。

一误会,就误会了这么多年。

回忆透过滤网,逐渐变得清晰。她哪里写过“荼白”?她十岁才读《红楼梦》,在麝月之前不知道“荼蘼”是什么意思。

她写的只能是苍白的月亮,她的月亮从一开始就是个芝麻大点的水粉点子。所谓“天才”,是别人构建的海市蜃楼。

那耿耿于怀的九年原就是愿者上钩的沙漠,她脆弱而干燥。好像从泳池里钻出来一样,出水的瞬间有失重感,水“哗”的落下去,冷的人心发颤,她终于抵达了自己曾梦寐以求的苍凉的彼岸。

她到底不是傅老师想要的天才。

她从来跟这两个字就没有半点关系。

不是文学辜负她,是她从来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