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的老板卷着烟丝从远处的房子里跑出来,“操,你这个老货,开始了也不知道先放个屁,大半夜吓老子一大跳。”
他用舌尖将烟卷舔湿,粘好,掐掉屁股,叼在嘴角,一边摸兜找火柴一边骂,“你们不去后边野甸子搞这破玩意儿,偏在我这搞,你要是点了我这铺子,我不把你们师徒几个也给点了……”
他只管骂,那几个人却不理他,一个熟练地操起竹片,将一团铁水抛至半空,另一个拿木板精准一击,随即,一千多度的铁水瞬间绽放成万朵绚丽钢花,飞溅下来,亮得扎眼。
张朝把姜暮校服外套蒙在她头上,以免烫伤。
他们跳下车楼,躲在墙外,只露出一对小脑袋瓜。
大乖棍哥和小拐也都跑了回来,最优势的位置已经被姜暮占领,为求更好的视角,棍哥跳到了大乖肩膀上,手扶着墙,往墙内看,小拐跳上废铁堆,又跳到棍哥肩膀上,三个摞着,摇摇晃晃,热热闹闹,骂骂咧咧,却不亦乐乎。
姜暮的视线透过空窗里,黑漆漆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盯着那团火,在夜空中像绽开的白色大菊花。
这世界一瞬间煌煌烨烨,敞敞亮亮。
夜深了,真的得回家了。
他们站起身,往回走。
胡同里灯火摇曳。
一路上,她说了很多话,她头一次肯说那么多话,奇怪的是,她与张朝说起程慧芳的案件,张朝却不知道,那么大一个案件啊。
他们走到柳南街,走到楼下,走进破木板门,上楼,沉默却不孤独。
“姜暮,明天我们去报警。”他说。
姜暮怔住,半晌,她摇头,“不。”
“我们必须报警。”张朝凑近,轻声说,语气斩钉截铁。他眼里闪着激愤,“我会让我爸爸给你作证。”
“不。”她说。
“为什么?”
“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不如让我去死。”姜暮攥着拳头,低声地嘶吼道。
“可是除了报警你还能怎么办?”
“我……我就是不要报警。”
孩子们胆怯地在楼道里小声争辩着,连声控灯都不敢惊扰,他们只能靠月光,分辨彼此的表情。
可面对这样艰难的问题,他们都没有更成熟的答案。
张朝背过身,黑暗挡住了他整张脸,他眼里的光彩熄灭了,因为他从她惶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病态的涣散。
“好。”张朝答应她,他抚摸她的后背,“我们不报警。”
“可是为什么连你的父母也不能告诉?张文斌说什么他们会不爱你,都是骗你的。”张朝说。
即便五岁时她犯了错,但五岁的孩子犯错误也是情有可原的,就像他,时常犯错,时常挨揍,可是父母都会原谅的。
更何况,她那种情况又怎么能称之为犯错。
张朝提议,“我们要不要先告诉你爸妈?”
“不要。”姜暮吼。
张朝彻底被她的反应震撼到了,他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涣散在加深,恐惧也在加深。
张朝迷惘无措片刻,不再坚持了,他说,“那么好吧。”
“你会帮我保守秘密吗?”她问。
“我会为你保守秘密,我发誓永远不告诉别人,直到我死。”
“好。”姜暮偃旗息鼓。
“那以后呢?以后你想怎么办?”张朝问。
姜暮看着脚背,道:“我不知道以后。”
“马上就放暑假了,下学期换新校区,要住宿,到时候,你该怎么办?你晚上不回家,没有父母这一层庇护,李舰会更加无所顾忌吧?我爸爸和他的关系紧张,以后未必能拦得住他。”张朝说。
“我打算走读。”她说。
张朝迟疑,“可是走读就能完全避免吗?”
她陷入沉思。
良久,她轻轻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能用不会让别人知道的办法解决就好了。”
张朝道,“那是什么方法?”
姜暮道,“如果有魔法就好了,不让别人知道这一切,也可以惩罚李舰。”
少女轻巧而又天真的愿望,在这一刻显得格外令人心疼。
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魔法啊。
张朝安慰道:“也许会有那一天也说不定。”
姜暮说,“再过几天我姥姥就会回来了,她一定会为我想出这样的办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如果不报警,任谁能有什么可靠的办法呢?
但张朝却十分信任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姜暮回到家,洗了澡,回屋躺在那张狭窄的小床里,她太累了,她需要想一些值得开心的事。
她想着他们青绿色的柳哨,想着他们站在墙头看打梨花,那一刻,夜空是亮的,月亮挨着星辰。
她开始相信,再黑的夜都会有星星,就算连星星都没有,她还可以等天亮,终有一束光,会将黑暗刺穿。
于是她渐渐被麻痹,渐渐忘了浑身疼痛,她没有脱衣服,没有脱鞋子,没有盖被子,就这么沉沉睡去。
她好像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很久,而他像沙漠里的一株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