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逾被带到了一个军帐之中,这里看着比安士县县衙东花厅简陋多了——帐内不过一张床铺、一张书案、一个小小的书架。
崔贞将书案上的书卷一股脑抱到书架暂搁,然后接过钟逾的东西放到书案上,她笑着解释:“军营简陋,元心别嫌弃。”
“怎会嫌弃?含章戍守边关,过着苦寒的日子才让人钦佩。”
崔贞出身贵胄,来到边关前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但她现在适应地很好。
崔贞打开食盒第一层,看见一道葫芦鸡,眼睛都亮了:“这是我最爱的朝阳楼招牌菜!”
“你喜欢就好。”
崔贞将菜一道道摆在书案,帐外却响起一道雄浑的声音:“崔含章!听说你又在军营吃独食……什么味这么香?”
钟逾下意识看崔贞,眼里带着询问。
“步将军来了……就是定远营的统领。”崔贞小声对钟逾说了一句,随后提高嗓门,“步将军请进!我这不正要差人去叫你呢!”
话音刚落,军帐被人掀开,走进来一个须发半白的威武军官。
他的视线锁定了一桌酒菜,登时眼睛都直了。
钟逾对步恩行了一礼:“步将军。”
整个凉州,官阶最高的人不是凉州府尹,而是眼前这位定远营统领——云麾将军。
步恩注意到钟逾,问:“你是谁?”
“下官是安士县新任县令,钟逾。”
“哦——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县令,今年的新科状元?这些天我可没少听含章提你的名字,也算是久闻大名了。”步恩打量着她,“不过真是稀奇,历年的文状元都进了翰林院,你却来了边关做县令?听朝中消息说,还是三公主殿下提出让你来边关,如何?这安士县的差好当吗?”
钟逾谦逊答道:“府衙上下对下官帮助颇多,尚能应对。”
“哈哈哈,你们县的官吏是出了名的食俸禄不办事,他们愿意帮你?看来你的确有几分本事……好了,不提这些没用的事,这些酒菜可是你带来的?”
钟逾:“正是。”
“好,好,好!”步恩一连说了三遍,在桌边盘腿坐下,“你俩也坐!”
钟逾和崔贞一落座,步恩就想去抓葫芦鸡。
不料崔贞用筷子拍在步恩手背上:“步将军稍等,我还要再叫一人。”
说着,她吩咐帐外士兵去叫军械营白景。
步恩翻白眼:“你崔含章什么都好,就是太惦记你那小白脸。”
从常理来说,军营是不能带家眷的,因此,刚来燕山关时,崔贞将白景安置在安士县中。
但白景懂冶铁、懂机关术,军营需要这种人才维护军械。
白景通过正规途径被步恩招揽进定远营,也是这时,步恩才知道有人因“私情”进了军营。
二十多年前,步恩与崔贞的父亲崔照交情甚好,只是他驻守边关不能离开驻地,并未见过故人之女,现在不仅见到故人之女了,还见到故人之婿,看白景就哪哪不顺眼了。
步恩看来,白景实在太奇怪了——他家世长相倒是不错,不然也不会跟崔贞订娃娃亲,可是,身为男儿,这人也太没追求了吧?
世家出身的男儿哪个不求入仕为官?哦,也有纨绔子弟吃喝玩乐不求上进的,可是那样的男子怎配得上崔照之女呢?
经过步恩的考察,白景不喜欢吃喝玩乐,但他不求上进的程度和某些纨绔子弟没区别,这人一天到晚在军营里管管军械、打打铁、或在军械营看看书、写写画画、和崔贞打个照面,就没别的了!
步恩直接将白景定义为没什么大用的小白脸。
当然,步恩最多就心里瞧不上,他到底不是白景崔贞的爹,而且这对夫妻同在军营,平时不常黏在一起,不曾耽误一件正事,晚上都不住同一军帐……他能说什么呢?
“步将军此言差矣!”崔贞出言反驳,“非我惦记阿景,而是元心这一趟来也是为了找他。”
步恩挑眉:“找他作甚?”
“当年在丰州我便结识了含章与启明兄,启明兄虽不求功名超然于世,但他见识博广、慧心巧思,若是这份才华能用于帮助安士县百姓,那该多好啊!”钟逾赞美不断,因为她目前在安士县认识的人中,最有可能帮她搞“农业升级”计划的就是白景。
她想拐人去帮她研究一下沤肥,怎么会止于沤肥?她有好多点子想让人试!
谷物培育、织造、冶炼……钟逾不是专业学这些的,但她站在无数巨人肩上见识过未来,心里有一个大概的思路。
唯一缺点是太费时间,需要一个人来替她实践。
白景这种好奇心拉满、心灵手巧的人,不来检验真理,不是浪费吗?
步恩眨眨眼:“见识博广、慧心巧思?”
他怎么没看出来?那小子不就是会打铁?懂点机关术?
“哈哈哈!”崔贞大笑,“阿景很厉害的,但他没心思做官,也不适合做官,若是跟着元心,也许他能派上些用场,不过元心,你要靠你自己说服他,这我帮不了你。”
说到这儿,帐门被掀开,白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钟逾好几年没见过白景,比起崔贞皮肤黑了些,白景变化就太少了,依旧是文人打扮,一副玉面贵公子的模样。
帐中人数出乎白景的预料,他对步恩先行一礼,看见钟逾时犹豫了一下,最后见礼道:“莫非是钟姑娘?”
不等钟逾说话,崔贞先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白景:“她穿这件鹤氅是丰州布料,布料上这种纹路很特殊,我只在丰州见过。”
钟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她今天穿了一件千山翠的鹤氅,而且这件还真是在丰州一家知名成衣店买的。
她起身还了一礼:“启明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众人围着小小桌案坐下,开始吃午膳。
现在是白天,军营也无庆功宴,所以他们不能过量饮酒的,主要还是吃菜。
步恩是长官、还话多,这顿饭就成了步恩的故事会。
他讲起自己年轻时参与北伐打过的胜仗、讲起胡桑人占领北方州城后对晋人的屠杀、讲起朝中某些文官没在边疆待一天却喜欢瞎指挥,多喝几杯后,他竟然讲起了沈离,因为当年沈离就是从燕山关入关进入晋国……
眼看步恩一杯接一杯,崔贞抢走他的杯子:“步将军,你可不能再喝了!下午还要检查城防呢!”
“谁说不能!老夫千杯不醉!”步恩脸色酡红,但端着酒坛还想倒酒。
“得了,你脸色都不对了!今天军营可不设宴!我怕你再喝路走不稳!”
“胡说!老夫现在能打虎!”步恩嘴硬道。
“打虎就不必了,不如去帐外切磋?”
“切磋?老夫怕你?”
步恩被激起斗志,雄赳赳气昂昂地要和崔贞打一场。
军帐中几人就此转移到帐外。
帐外有块空旷的位置,步恩和崔贞打得有来有回,钟逾和白景就在边上看着。
趁此机会,钟逾对白t景道:“启明兄,多年不见,恕我唐突,我此番前来,是为了找你帮个小忙。”
白景皱眉,看她的眼里满是不解:“钟姑娘言重了,白某只是定远营中管理军械的小官,身上连功名都没有,实不知能帮你什么忙。”
“我查过凉州的地理志,书上记载着,千年前的凉州北部山川壮美,有许多地方都能称得上绿树成林,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凉州人口稠密,肥沃的土地能供养大量人口,启明兄观今日之凉州北部如何?”
白景想也没想就说出结论:“此县甚是荒凉,地力流失供养不了太多人。”
“是啊,不过安士县仍然有数万百姓,据我调查,许多田地一年下来一亩仅能收获一石粮食,他们每户种地连同租地最少要种十几亩,交去赋税,剩下的新粮他们一口也吃不上,而是换成陈粮才能勉强度过一年,即使这样,偶尔还有人饿死。”
就如那句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耕种一年的农户连自己种的粮食都吃不上,他们要用新粮换取便宜的、量大的、不怎么好吃的陈年旧粮。
白景听得专注,因为个人兴趣的关系,他打小就和底层工匠打交道多,比寻常世家子弟更明白底层百姓生活不易。
“启明兄,我有一个法子也许可以改善土地,让安士县百姓种出更多粮食,不知你可愿意帮忙?”钟逾郑重道。
怎么说服白景?这种人根本不用说服,他有兴趣就行。
白景果然来了兴趣,问她有什么法子?
钟逾把“沤肥”跟他说了。
晋国本身种地也要施肥,但“肥”的类型太少了,有待研发。
钟逾说得很保守,毕竟凉州北部的粮食减产并不只有施肥一个原因,此地的地势与气候造成的水土流失也是原因,不过研发更好的肥力总能帮上农户。
同时,白景脑子里已经冒出一堆想法——
沤肥没干过,但是好像和酿酒差不多?
提高地力、改善土壤?听起来很有意思,想试试!
他看过一些农书,但他大多时候住在州城,对农事只能纸上谈兵,结合农书上一些内容,他觉得施肥的时间、数量都可以进一步总结。
那么问题来了……
白景:“我没有田地,如果有土地,你说的那些倒是可以试试。”
“我有!我在县城外有四百五十亩田,你要多少?”这是正六品官员的职田。
前县令在职田中央建了一个大宅子,然而,宅子刚建成,前县令就抓去杀了头,他的所有财产充公,唯有职田中间那个大宅子卖也不能卖,因为周围是朝廷职田,直接便宜了钟逾。
“一亩就行……”白景可料理不了太多。
“行,启明兄,这算是说定了?”
白景点头:“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