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烟眨眨眼:“我是,夫子如何知晓?”
书院两百多个学子,文院就有一百五左右,有些夫子根本不去记学生的脸,她没想到老妇人还能认出她。
老妇人道:“因为丁等班的学子没学过医术,才会叫我夫子。”
钟烟总算明白自己叫错了:“学生该如何称呼阁下?”
“我是叶自秋,书院的学子都叫我叶太医或者叶大夫。”
太医?大夫?钟烟震惊地望着对方。
叶自秋用指尖点了点茶杯:“快喝。”
钟烟端起白色的茶杯,看见泛着褐色的茶水,凑近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她喝了一口,味道丰富又酸爽,银丹草的辛、梅子的酸、甘草的甘……真是提神醒脑。
“叶太医,这什么茶?”
“我配的醒脑补气茶,你看着就一副肝郁气滞的脸。”
钟烟:“……”
叶自秋伸出手:“要我给你把脉看看吗?”
钟烟老老实实伸出手。
叶自秋摸了片刻脉,结合钟烟的脸色,道:“劳逸失调,损耗气血,回去以后该休息休息,该吃饭多吃,别以为年纪小就不会读书暴毙。”
钟烟点点头,又摇头:“不行,我现在不能松懈!”
“啊?”叶自秋一脸不可思议,“书院马上就要放授衣假,不松懈你还想怎样?”
“我学问太差了……算了,无论松懈还是不松懈,都是垂死挣扎……”
也许有些话一直不知道跟谁倾诉,此时钟烟将将自己的情况一股脑说出来。
总之,中心思想就是——她的学问全院倒一、她不是读书的料、也许她妹妹被书院授衣时她就会被书院赶出去……
这回轮到叶自秋无语了。
沉默了片刻,叶自秋道:“原来你就是裴夫子推荐进书院的学生之一?”
钟烟答道:“是我,让叶太医见笑了,其实裴夫子一开始只想推荐我妹妹,妹妹担心我一个人在外面,才让裴夫子把我也捎带上了。”
“我听说过,那个姑娘很聪明,梅夫子是书院出了名的清高孤僻,现在都一心想将自己研究大半辈子的术数传授给她。”叶自秋夸赞道,听说那个姑娘已经进了丙等班,丙等班会教一些简单的医术,叶自秋有兴趣见见钟逾,“可是你呢?难得有机会进书院读书,你要放弃这个机会吗?”
钟烟也不想这样,但每次看见钟逾将自己的事情做得又好又快,她就升起一股无力感,然后她开始迷茫,学习进度变得越来越慢……
“你啊,书读少了,意志也不坚定,这样确实不适合读书!”叶自秋嫌弃道,“除非你自己想明白,谁也帮不了你。”
钟烟低头不语。
叶自秋转身走近小木屋,不再理会钟烟。
钟烟以为自己把人给气走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总算决意离开。
当钟烟走出篱笆,她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喊声:“等一下!”
钟烟停下,回头看去。
叶自秋抱着两本书走上来,将书塞到钟烟的手里:“这是我放在这边压箱底的两本书,授衣假期间你抽空看看吧,别再想什么别人背文章读几遍或者你背文章几个时辰,别想,没用!”
书?
钟烟的视线在两本书上来回转了一圈——一本叫《朝闻笔记》,一本叫《南山集》。
她拿着两本书走了,并不明白叶自秋给她这两本书什么意思。
很快,授衣假开始。
授衣假期间,书院大多学子和夫子都会回家,不过也有少量夫子留下并聘任愿意留下的学子在书院巡逻、简单清扫园区。
钟逾和钟烟无家可归,自然是报名留在书院,这这包吃包住的,还可以拿一点钱。
在此期间,钟烟天天就看叶自秋给她的那两本书。
若是说钟烟不够聪明,她的确不够聪明,但是她有个优点是书院很多学生都赶不上的,她逼自己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多痛苦,都会坚持下去。
比如她看这两本书,看得磕磕绊绊,因为这不是流畅好读的话本。
《朝闻笔记》书如其名,是一本笔记,应该是作者读书时写的,因为书上提到了许多作者的学习生涯,撑过初读的晦涩艰难,钟烟渐渐感到一些趣味,书上记载了作者对各种历史、人物、实事、制度的看法、建议甚至批判,但也记了不少作者觉得有趣的东西,比如天文地理、物候风俗。
凭借着古人的文章,钟烟似乎窥见了另一番世界,那是她从来不曾注意、别人不提她永远不会去想的东西,这些想法灵动跳跃、趣味超凡……原来一件事可以从这种角度看、一件事可以从那种角度想。
当钟烟去找书阁查询《朝闻笔记》作者生平,发现这是前朝梁文帝时期的宰相,名叫谢源,此人少年聪慧,才华横溢,素有天材美名,二十五岁就中了状元,一生官途顺遂。
这个结果钟烟不意外,光是看他写的文章,都会觉得这人奇思妙想又卓识远见,这《朝闻笔记》还是他二十五岁考上状元以前写的好玩。
果然是天材!
看完《朝闻笔记》,钟烟开始看《南山集》。
《南山集》的作者叫祝凌,钟烟看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仔细回想了一下想起来——这不就是谢源提到过的同窗名字吗?
所以这两本书的作者是同窗?
根据钟烟查的记载,祝凌的少年读书时期表现平庸,他和谢源一起参加科举,他落榜两次,第四次才考过了进士科,但没能参加殿试。
这样一个人,做官四十年,最终官拜监察院右都御史,朝廷的正二品官员。
《南山集》由后人整理,收录了祝凌一辈子留下的能找到的文章,并不多,不过二十来篇。
看《南山集》,比上一本书消极多了,上一本书的作者谢源是遇到什么有所思便写下来,看进去后便觉得奇趣横生,而《南山集》行文直白又沉郁,写了家国、黎元、戍边……
她看见祝凌写前朝的政治生态、百姓生活,忍不住把各种情况往如今的晋国身上套,随后她心都麻木了,因为她觉得晋国的情况比前朝梁文帝时期差得多!
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比祝凌还忧郁。
只是,这些消极的文章读多了,她竟然体会到祝凌心系苍生,施仁政于民是他的政治抱负!他看似消极实则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坚韧不拔、永不后退。
……
读完两本书,书院开学了。
开学后,钟烟和钟逾便不在一个讲堂上课,因此背的东西不一样了,钟逾再也不能靠听旁人背文章而背文章。
可是钟烟甚至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因为授衣假读的两本书的后劲儿太大,她现在一空闲下来满脑子都是《朝闻笔记》和《南山集》的内容。
一日丁等班下课,钟烟拿出特地带好的书冲出讲堂,果然看见另一间讲堂里走出叶自秋的身影。
钟烟拿着书跑过去,将书还给叶自秋:“t这是叶太医借我的书,物归原主。”
叶自秋有点惊讶她的效率:“你看完了?”
钟烟:“看完了。”
叶自秋不禁笑起来,没接这两本书:“那你还有些耐性,书算我送你的。”
“送我……?多谢!叶太医,承蒙赐教,感激不尽。”钟烟对她行了一礼。
“我赐什么教了?”叶自秋挑眉。
“我不是谢源、更不是我妹妹钟逾那样的天材之姿,也比不了祝凌,但祝凌不惧谢源,我也不要再因为这样的天才而动摇……我会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觉得这一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
她知道自己现在很差劲,可能下次考核还要上黑榜,那就上吧!
尽力去做自己能做的,而不是因为钟逾是天才而垂头丧气、自我怀疑。
谢源的名字留在了史书上,祝凌的名字也留在史书上,尽管祝凌天资平平,可是天资平平的人也有一颗恒久深重的心。
叶自秋轻哼一声:“这不是有点悟性吗?明白就好,十六七的年纪,别再说什么不是读书的料了,你才读几天?好了!别挡我的路,我要去药园。”
钟烟赶紧给她让路。
叶自秋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改天来药园帮我浇水吧?你不像有些学生那样下手没轻重。”
钟烟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