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坐稳了
“所以弥历山君也隐化了。”重明说,声音中透露着沉重的失望。
两个大人在前面走,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重明很生气,想要再问一遍,但这时候,大人叹气了,回身按住他的肩膀,让自己的视线和重明的平齐,说:“至此,神师全部离开后土。但你不要伤心,好比人有生老病死,神师到时候自然会隐化的。”
陆羽顺着伊泄心的话说:“你做得很好,林砧已经恢复不少了。”
重明诚惶诚恐:“我有没有拖后腿?”
“你没法做得更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伊泄心捏了捏他的肩膀。
“我们现在要去找江匪浅吗?但是他不会见我们的,他已经和大巫师说的很清楚了,我们现在去,他会生气吧?”重明虽然没见过江匪浅,但是打心眼里害怕这个前辈。
让他惊讶地是,陆羽和伊泄心对视一眼,同时轻声叹气,这两个在重明看来强大而无坚不摧的人终于展现出的出乎意料的软弱。
伊泄心道:“江匪浅,我们必须找到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对我们什么态度,我们并不在乎。”
说到这里,纵然重明是个孩子,也不得不问一个问题了:“大人,大巫师,你们和峙桑君,镇渊君是很好的朋友,对吗?”
“当然,为什么这么问?”伊泄心很奇怪,重明不经常用这种郑重的语气讲话。有时候伊泄心怀疑,重明的父母中至少有一个人是那种巧舌如簧的人,因为重明总是以嬉笑的态度对人人物。
但是重明不回答他,而是继续问:“多好呢?”
陆羽觉得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于是默默地看伊泄心,后者思考片刻,道:“我们结于生死,,彼此之间会尽力相帮。”
“您这么认为,他们未必这样认为。”
重明很少反驳伊泄心,后者这时候有点反应不及:“什么?”
“镇渊君不肯见你,那就是不肯帮你。你们之间怎么是相帮?”
伊泄心平静地看着重明:“你想说什么?”
他眼睛中的温柔忽然变成了利刃,让重明猝不及防,他这才意识到,这位大人的眼神是多么可怕。“我,我不是想说什么,我就是觉得......就是觉得你们会遭到拒绝......”
“我明白了,”伊泄心将重明拉近自己:“你怕镇渊君会让我们难堪。但你知道吗,我相信,江匪浅做的这些是由他的道理的。”
“什么道理啊?扔下后土,不理我们?”重明皱着眉毛,十分不解。
“如果你只看到这些,那么你只好愤怒,但是你可曾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做?刚听到陆的讲述,我很心寒,我不知道江匪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回头想想,这种变化太不寻常,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我们需要知道这其中的原因,说不定这就是我们揭开问题的关键。也说不定,当我们明白这一点,江匪浅就会回到后土了。”
“我不得不说,伊,你真会做梦,做梦是好的,但是单纯做梦不会让梦成为现实。你的期待也是我的期待,但是你要做好这一切都是真实,江匪浅回不来的准备。”
伊泄心笑着对重明道:“大巫师没有和他们历命,因此不相信我做的梦,但是我相信。”
“喂,喂,”陆羽挑起眉毛:“你们历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这十几年可不是他们在和你一同整顿后土。”
“喏,喏,这就着急了。”伊泄心微微笑:“大巫师,你不太稳重。”
“换做是你,你也如此。”陆羽瞪了伊泄心一眼,拂袖而去。伊泄心对重明道:“所以,我们去找江匪浅,你不必怀疑。”
重明还想问,怎么才能找到江匪浅,但看见两个大人胸有成竹的样子,又觉得这个问题可笑,于是将问题吞下去,跟着他们走。
但走着走着,眼见超出了工垂人的祭祀场,朝着无名的荒野走去,重明又怀疑了:“大人,大巫师,我们这是去哪里?”
两个人一起停下脚步,伊泄心说:“当然是去曾经从极大深渊所在的位置。”
重明觉得不可思议:“那里到处都是黑骑士,很危险。再说,你们怎么确定江匪浅就在那里呢?”
“谁说我们确定了?”伊泄心连连摇头:“重明,你要改掉曾经的习惯,在这些事情上,没什么是确定的,也没什么是可以计划好的,一切都在不断的变化中,你要学会冒险。”
“冒险,”重明苦着脸:“大人,这也太冒险了,如果碰见黑骑士,我们就死定了,我们都会变成玉骨。”
正当重明暗中猜测伊泄心或许有引而不发的高招的时候,被他寄予厚望的大人很诚恳地摊牌了:“我们会尽量避开,但如果真的碰到了,就只好见机行事了。”
重明完全无法将这个随缘的人和他认识的那个未雨绸缪的大人联系起来,为了避免自己是在做梦,他求助地看向一边一脸严肃的大巫师,问:“大巫师,你也同意冒险?”
伊泄心替陆羽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当年冒险的时候,你还不认识他呢,那时候他也是个小伙子,看上去很有计划的样子,但实际上心肝里面烧的都是冒险的火。”他看看陆羽,似笑非笑:“我记得大巫师你曾经总喜欢笑,看上去很开朗的样子,为什么现在不笑了?”
陆羽轻轻叹气:“目前的局面确实不算乐观,你笑得出来,算是得到林砧的真传了。”
“多谢夸奖。”提到林砧,伊泄心的面色有些忧愁,一看就是又陷入某些怀念之中了。
陆羽转移他的注意,道:“我记得江匪浅当时和戴胜的孩子走得很近,是这么回事吧?”
“对,对,”伊泄心被他提醒,也想起来了:“奉歌君说,戴胜的后人,千琪,载着江匪浅去了左土,如果能找到千琪,说不定他也能带我们去左土。”
“咱们去左土不现实,”陆羽无奈地看了伊泄心一眼,责怪他的冒进,继续道:“但是我们可让千琪作为信使,传递我们的消息。”
伊泄心啧啧:“连老神都被你使唤了,小心千琪不答应。”
“他既然能将江匪浅载入左土,自然肯帮我们这个忙。”陆羽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当时千琪帮助了江匪浅,说明他们的关系不坏,但如果千琪知道江匪浅在左土扎根,会怎么想?”陆羽看着仍在思考的伊泄心,道:“说不定现在他们已经反目成仇了。”
“怎么会!”伊泄心不寒而栗:“如果是这样,事情可就更麻烦了。”
重明在一边嘀咕:“不会啊,反正你们本来的计划中也没有这个千琪呢。”
“不要插嘴。”伊泄心横了重明一眼,道:“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想这些都为时过早,咱们还是先找到千琪吧。”
“怎么找啊?荒原这么大。”重明吸吸鼻子,荒原上很冷,他觉得自己快要得风寒了。
正当重明认为自己有必要打个喷嚏的时候,他忽然被人按在了地上——大巫师在他后背上的手发热,他本人也同样趴在地上,没等重明张嘴问,嘴巴就被另一只发冷的手捂住了,伊泄心对他耳语:“是黑骑士。”
他们做出这样的动作,完全是避险的自然动作,但实际上,这一套方法对黑骑士来说用处不大,纵然看不到他们,只要距离够近,黑骑士照样能发现他们。但是藏起来总比暴露在外好得多,因此当陆羽和伊泄心看见黑骑士,他们就果断将重明按在了地上。
荒原的大地很坚硬,且寒冷,重明觉得有很多时候扎自己的胸口,杂草争先恐后往他的衣服里面钻,难受的很,他想动一动,却被陆羽死死按住,只好忍耐。
重明现在看清了,那是一团灰黑色的东西,游荡着,寻找着,没有形状,却比任何形状的东西都让人畏惧,他庞大,柔软,似乎吹弹得破,但是重明很清楚,那东西坚不可摧。上一次真正和这东西对峙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婴儿,被母亲抱在怀里。
这东西让他的母亲玉化,但被缩起身子的母亲抱在怀中的他却毫发无伤。等伊泄心发现他的时候,他被已经变成玉石样的母亲囚在怀中,动弹不得,只会哇哇大哭,伊泄心狠心敲碎了玉人,将他抱出来,从那之后,他就和伊泄心一起生活了。
那些真是奇怪的日子,神徒居然养一个小娃娃,未免让人笑话,但是那些日子都很遥远了。
现在,重明看着远处那黑东西,呼吸逐渐急促,不是恐惧,而是憎恨,憎恨那东西夺取了母亲的性命,更憎恨自己没有能力和那东西抗衡。凭什么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东西,让人无计可施,无论花多大的力气去纠正和改变,也无济于事?
伊泄心感到重明的躁动,用冰凉的手捂住少年的后脑勺,他感受到重明的脑袋似乎在燃烧,无数沸腾的想法在其中动荡不止。伊泄心理解他的心情,但这绝不是躁动的时候。
似乎是感受到了重明燃烧的怒火,黑骑士慢慢转身,一点点朝着他们的方向滑行而来。
这时候,恐惧才真正袭来,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重明的心中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方才的豪情被一瓢冷水浇灭了,他认识到了黑骑士的高大,意识到自己对这种庞大的,气势逼人的东西是多么畏惧。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为什么会惧怕这种鬼东西?
但是很快,他意识到事情并非完全像自己像的那样简单。随着对面的压迫感逐渐增强,大人周身的气场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伊泄心的身边开始震荡出一种斥力,这力量波浪似地向周围弥散,很快将他们保护在当中,方才的压迫感减少了很多。
重明惊讶极了,他意识到方才的惊恐并非自己的胆小造成的,而是一种无形但有质的东西在作祟。
伊泄心的斥力能够保护他们,却不能阻止黑骑士发现他们,后者翻过小山坡,“看”到了匍匐在地上的三个人。重明觉得它应当是看到了,但这东西没有眼睛,未免让他难以判断。无论如何,黑骑士陡然窜了起来,就像是准备迎敌的将军让骏马来一个雀跃,紧接着,这团黑气就冲了下来。重明心中一冷。
黑骑士不是西方的“特产”,在东方和南方的平原上也有他们的身影。最初的近几年比较多,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黑骑士也就逐渐变少。这些乱跑的家伙起初确实为族人找了很多麻烦,主要原因还是在族人不知道怎么消灭这些东西。族人能在那场最大的动乱中生存下来,完全是仰仗海蜃和山鬼的保护,现在这两位大神一个潜入东海,一个身化后土,没法保护族人了,如何击退这些源源不断的敌人就成了族人需要独立解决的问题。
起初大家的慌张不言而喻,被黑骑士吓得够呛,多亏了伊泄心兄妹和陆羽兄弟主持大局,用阵法将黑骑士困住,并用呼纥吉的狼牙将他们杀死,这才避免了后土陷入新一番的混乱。久而久之,黑骑士在人们眼中也不再那么可怕。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他们既没有布阵的帮手,也没有呼纥吉的狼牙,这么赤手空拳,毫无胜算。重明瞟一眼两位大人,见伊泄心周身的光芒不断增强,几乎刺眼,但鬓角却落下汗水;陆羽将手悄悄伸入长袍中,不知在找什么。
猛然地,黑骑士一跃而上,铺天盖地的黑暗笼罩了他们三人,重明感到一阵冷气灌注口鼻中,仿佛被人连头给按进了冰水中,不能呼吸。正要窒息,一阵龙吟,寒光闪过,尖锐的叫声充斥耳鼓,黑暗退却,荒原凛冽的长风重新摩擦着他的脸。冷风的感觉本来不好,但此时感觉到,竟然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伊泄心目瞪口呆地看着陆羽,后者神色不动,手中紧握着一把健壮的利剑,剑身靠近手柄的地方端正地刻着:石胆。
“这是......”伊泄心屏住呼吸,“石胆!江匪浅的剑!他什么时候给你的。”
“临别的时候。”陆羽垂下眼睛。
“你怎么不和我们说?”伊泄心嗔怪。
“他当时说,这东西他不要了,和滋兰放在一起,反而让他睹物思人,心中难受。”
“你真是,万般聪明,怎么这时候傻了?”伊泄心夺过石胆,看上去像是要喜极而泣了:“这么看来,江匪浅并不是绝情要走,他把石胆留给咱们自救,正说明他会回来。”
“只是一把剑,能说明什么?”陆羽摇头。
“说你傻,你还真就犯傻气了!”伊泄心摇头微笑:“石胆是江匪浅的师父和君父留给他的,他怎么会不珍惜?送给别人,不象睹物思人,也应该将滋兰送出去,为什么偏偏是石胆?这两把剑本是同根生,谁也离不开谁,现在江匪浅既然让他们分开,就说明他有办法让他们重逢。”
陆羽看着眉开眼笑的伊泄心,心情并不高昂:“你如果看到江匪浅当时的表情,听到他说的话,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但伊泄心的信心没叫他给打消分毫,他说:“陆,有些事情不是表象能够掩盖的,你不能完全不相信冥冥中的安排。”
重明不太明白两个大人为什么争论这种事情,在他看来,有了抵御黑骑士的利器,这是天大的好事,于是道:“有镇渊君的剑保驾护航,我们一定能安全抵达那边,大人,大巫师,我们快走吧。”
没有了天母山的西方平原是大家从未见过的光景,就算在来路上看过了,这时候看了,还会觉得新奇。唯一不觉得如何的是重明,他从没见过天母山,当然认为后土的西方理所当然就是平原。
比地形的变化更让人惊奇的天空的颜色,本来一直延伸到天母山的清澈的蓝色这时候完全变了样:蓝色渐变成为灰色,接着变为黑色,然后又变为莫测的奇怪色彩,通往西方淼淼的烟水中,像是从一个世界逐渐过渡到了另一个——事实也的确如此。
因此,这一路上,反而是重明最为平静,伊泄心和陆羽总要忍不住感叹一番,这其中又以伊泄心的感慨最为深刻,他从出生就住在西方的山脉中,每日见到的光景和如今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当然要长吁短叹了。
看山跑死马,山区中行走的弊病可见一斑;但是平原行走的艰难也不遑多让:广袤的大地无限地舒展着身体,人走在上面只觉得自己踩在什么活物的身体上,脚下就是磅礴的呼吸,似乎下脚重了就会将沉睡在大地中的巨人唤醒。
这并非重明个人的感觉,伊泄心和陆羽的脚步也放轻了,大家在粗糙的大地上反而小心地行走,就好像走在象牙雕的花柱上似的。
伊泄心忽然停下了脚步:“是我看错了吗?”
“不是。”陆羽也不问他看到了什么,就明白了,道:“那是个大东西。”
“会是什么?”
“你是神徒,你的灵明眼都看不见吗?”
“呵!”伊泄心笑了:“我可不是真正的神师,比他们差远了。”
重明努力地向西方看,却只看见茫茫的黑灰,他很沮丧,问:“我怎么什么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