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弥历叹气:“事情的发展和我预设的不完全相同,但是差别不大。”
“那么你想让他做什么?”重明有些不高兴,在他心目中,峙桑君是绝对的英雄,而英雄怎么会听人摆布呢?
“这正是我对不起林砧的地方,我本不该告诉他该做什么。事实上,他根本就不该进入神师的世界,我如果听从了师父们的话,林砧就可以和一个普通人一样,一生无忧。正是由于我的种种计划和打算,林砧被拉了进来,承受了很多痛苦。”
重明越来越不明白这个人:“你到底后悔不后悔?”
“小子,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这些事情也不是一个‘后悔’或者一个‘不悔’可以概括的。让林砧继任,我不后悔,不听从师父的安排,我很抱歉,但是不后悔;至于林砧成为现在的样子,我心疼,但不后悔,亏欠,但不后悔。你问我这些年在干什么,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也在找林砧,找到他之后就去找能够救他的方法。”
“你找到了吗?”重明忍不住插嘴问。
“找到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这儿。”弥历一挥手——
大树的根系亮了!绝亮绝亮,在一片晃眼的璀璨中,重明却看出一个绻缩的,婴儿一般的形状来。
“峙桑君!”重明惊叹。
“正是,他还在,在大地的深处——戴胜还算有所保留。”
重明这才想起来:“你说戴胜欠他的,为什么?”
弥历慢慢转向重明:“林砧是代替千琪死的。”
“千琪,”重明脑子飞转:“那是戴胜的后代,你的意思是……”
“千琪是工垂人的守护者,如果黑骑士入侵,而林砧没有代替千琪的位置保护工垂人,死的不就是千琪了吗?”
“是,但是……”重明总觉得哪里不对,继而醒悟了:“但是戴胜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
“戴胜不知道,他只是猜测,将最坏的情况考虑其中。于是,他从大千世界的漫游中回来,为林砧重塑了肉身,让林砧能以神树的形态为工垂人遮风挡雨,而他的后人,千琪,则与江匪浅一道走上了另一条冒险的道路。我猜,这一点是戴胜没想到的,但是在千琪做出决定随江匪浅同去的时候,戴胜已经彻底不在了,他也就无暇顾及自己的子孙到底如何了。”
原来如此!这其中的关节居然这么多。重明:“您想到的唤醒峙桑军的方法是什么?为什么厉害的人反而不行?”
“厉害的人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大巫师和大人都不是普通人,他们一个是神徒,一个是巫师,都是要通神灵的人,如果我在他们面前动用灵明,他们做的一定不是服从,而是对抗,这是他们的本性,就算是他们有意配合,也无济于事。但是你不同,你是普通人,虽然脑子里面装满了神神怪怪,但是身体上还是一个普通人,当我的灵明透过你进入神树的身体的时候,你不会反抗。”
重明很敏感:“如果是普通人,任何一个工垂人都可以,你为什么早不行动,偏要等我们?”
“你是个多疑的人,”弥历说,正当重明以为他生气了,弥历又说:“但如果连这点怀疑也没有,我就要怀疑你是个傻子了。”重明一时间不知道这位神师到底是在埋汰还是在夸奖自己。
弥历:“是的,本质上来说,任何一个躯体都可以,但是,第一,我也是才知道这个方法,并不是我在刻意等待;第二,你知道的比他们多很多,我说什么,你都有所了解,我和你说话比和他们说话轻松多了,我不是一个喜欢花费无用功的人。而第三,真是巧合,你们正在这时候来到了这里,于是,我就派我的白鹿去找你了。这个解释,你看合理嘛?”
“啊,合理,很合理。”重明有些窘迫,连忙转移话题:“要怎么做?你的灵明为什么非要通过我才能进入峙桑君的身体?”
弥历轻叹:“你别忘了,他现在不是人,而是大树。人行医可以吃药,施针石,但是大树却不可。人有血脉,树有经络,我的灵明输入人的血脉尚可,但是想要直接输入大树的经络,却很难——人的血脉可比树的经络宽大很多啊!”
“我的躯体又能怎样?”
弥历眨眨眼:“一剂良药,调配好了,要分开吃,一次吃完药劲太大,这就算是将良药冲散了。灵明也是如此——”
“我的身体就是水,就是把良药分开的方法。”重明明白了。
“正是,”弥历肯定,“那么问题就是,你愿意吗?”
重明咧嘴苦笑:“你把我叫来,我还有拒绝的机会吗?”
“有,当然有。”
“在这之前你要做什么?抹除我的记忆?让我忘了现在发生的一切?”
“我是神师,不是巫师——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说的这些都是强盗的思考方式,是巫师的惯用伎俩。我是神师,我知道的事情,你身为一个后土人,也有权利知道。很多事情你们不知道不是因为你们不配知道,而是因为你们缺少某些知识——懂吗?”
“所以,就算我不配合,你也会放我出去?”重明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弥历的话中没有丝毫的犹豫。
“那么我留下。”重明一口答应。
“你真奇怪。”弥历眯起眼睛,但是眼睛中流露出喜悦的神色。
重明笑了:“你比我还要奇怪,你们神师一个比一个奇怪。好了,你动手吧。”说着装作视死如归的样子,等待弥历动手,但是后者露出一个苦笑:“没那么简单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伊泄心大喊:“别动他!”
重明眼前一花,两个身影就夹在了弥历的两侧,正是伊泄心和陆羽,二人的神色如出一辙的紧张。重明赶紧道:“大人,大巫师,这是弥历山君,他没有恶意……”
“我们当然知道,”伊泄心恼火地瞪了重明一眼:“但是不管做什么,他也用不着你。”
“你是个神徒,伊泄心,不要像老母亲一样。”弥历打趣伊泄心,后者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这是我的徒弟,就像林砧是你的徒弟,你偷偷带走他,这就不对,你考虑过我们的着急吗?”
“你真喜欢这个孩子,伊泄心。”弥历的眼睛闪烁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伊泄心很爽快地承认:“是,他和我并非亲缘,但是我看着他长大,和他最亲切。”
“如果你最亲切的徒弟能救林砧,你愿意让他这么做吗?”
伊泄心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于是重明不得不将刚才了解到的事情重新和伊泄心说了一遍。听完这一切,伊泄心沉默了;重明不解:“大人,这是好事,快让我来吧。”
伊泄心沉吟不语,陆羽倒是说话了:“弥历山君显然没告诉你其中的风险。”
“如果你们来风险更大。”弥历毫不客气地反驳。
“但是为什么非要是重明呢?”伊泄心垂头问。
“不然呢?”弥历毫无笑意:“你想让我随便找一个工垂人承担这个风险?”
重明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个道理是忽然冒出来了,就像是荷花忽然从淤泥中绽放出来,不过瞬间的功夫:只有牺牲,才能挽救;牺牲只能让亲人来,因为让任何陌生人来不公平。
他问:“冒险只能我们来,对吗?越是亲人,越要冒险,任何其他的人,他们都和这件事情无关,让他们来不公平,是吗?”
伊泄心闭眼:“重明,这里面没有公平。”
弥历轻声道:“任何一个工垂人,他们都欠林砧的,让他们牺牲几个远比让他们年年大操办祭祀合适,但是他们的生命我们无法做主。”
陆羽的声音很生硬:“那么重明的命你就能做主吗?”
伊泄心睁开眼,眼睛里是忧伤:“当然不行,但是我们的命运都不是我们的,而是造化神的。”
陆羽的手捏紧了:“第一,造化神走了,我们的命是自己的,和那些被尊重的后土的人一样;第二,这是在救林砧,不是在救后土。”
“你在说什么?你不要救林砧了?”伊泄心的声音有点抖。
陆羽很冷静地看着他:“要不让你我来,否则谁也别做。重明是我们的徒弟,但是他不是神师的后人,他和命和后土任何一个普通人的命一样,我们谁也决定不了。”
重明从他们的话中听出了前所未有的焦灼,他不相信这件事会要了他的命,他喊道:“大巫师,大人,没事的,我也是……”
他剩下的话被他自己吞下去了,他的大巫师在冷冷看着他:“我说过了,你不是。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伊泄心的声音很弱,像是大病初愈:“陆羽,你明知道……你这就是在说,你不要救林砧了?”
陆羽别过头,目光不和伊泄心接触。
“你没和林砧同生共死过,你不明白......”
“你明白,你是林砧的好伙伴,我不是,我们没见过几次。”陆羽的口气中有点奚落,像是在抢白。
重明很少见伊泄心说不出话的时候,但是现在,伊泄心就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看就是情绪过分激动导致的。
重明很着急,想要替他们缓和一下气氛,于是他问:“你们还没告诉我,我会有什么危险——我可还没看出来呢。”
真会问。伊泄心听了,面色更加雪白,简直像是失血过多。陆羽瞟一眼伊泄心的脸色,眉头紧锁地对重明道:“心脉寸寸断裂,横死当场。”
听了这话,伊泄心二话不说,转头就走,似乎甩手不管了;陆羽抿抿嘴,随即追上去,连重明会不会被弥历胁迫也不管了。
重明看着他们前后脚急匆匆出去,很是伤感:“弥历神君,他们就不管我了吗?他们不怕你逼着我做什么吗?”话音未落,后脑勺被拍了一下,弥历淡淡道:“那是因为他们相信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重明有点糊涂:“你们是朋友吗?但是刚才你们还在吵架啊?”
弥历摸摸重明的脑袋:“首先,是你的大巫师和大人在吵架,和我没什么关系;其次,世界上没什么是绝对的,朋友会吵架,勾心斗角的人可以笑脸相迎。我们不算是朋友,如果非要说,我和你家大人共同侍奉造化神。至于大巫师,他很厉害,但从神之道上来说,他的地位比我们低一些。”
重明仍然沉浸在对自己的悲哀中:“神君,他们会回来吗?”
弥历的嘴角歪了歪:“等他们想明白了,就回来了。”
“那么现在我们做什么?”
“等。”
“你一定要征求他们的同意吗?你把我带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吧?”
弥历沉默了一会儿,道:“是,但是既然我知道他们陷入了纠结,就给他们一个在纠结中选择的权利吧,说实话,这个决定让我做,会让他们从煎熬中解脱出来。但是谁让他们非要自己选择煎熬呢?”弥历耸耸肩,“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