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救林砧
“是。”陆羽供认不伪,并将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伊泄心安静地聆听,眼帘垂下去,像是睡着了。
但是当陆羽说完,他的眼帘又像是惊动了似的颤了颤,他说:“你说得对,但是比当一个幻想者更可怕的是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幻想者。后土需不需要幻想家,当然需要!造化神怎么让世界成为现在的样子?他们遵循了什么道理嘛?当然不是!他们都是幻想家。幻想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幻想总有脱离实际的时候,但是你为了这个就丢弃了幻想,真是太可惜了。”
他凑近了一点,摘掉了陆羽胸前粘着的一片小叶子,说:“你有过不切实际的想法,是的,因为你是神职,这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如果你是担水挑肥的人,你当然不会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事实上,那样的你什么想法也没有。如果你想过,就别轻易放弃,不切实际都是暂时的,如果你能把所想的变成实际,那么‘不切实际’的评价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他的话像是有魔力,将陆羽紧攫住了,后者的眼睛落在伊泄心的肩膀上,像是要用目光在哪里烧一个洞。但是后者并未注意到陆羽的目光,伊泄心被一个更大的问题困扰了,当陆羽接触到伊泄心迷惑的目光,他也忽然将想起来什么:
“重明呢?”
怎么这么黑?重明后怕了,也后悔了,但是晚了。会看走过的路,黑魆魆的,像是埋藏着无数的鬼魅,只能往前走,但是前面也是漆黑——这世界怎么了,为什么一点光也不留下?
他绝不是故意离开两个大人的,但是大巫师和大人说话的时候,特别是说些关键的东西的时候,重明有足够的智力不去打扰。“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我的打扰而漏掉什么关键的东西呢?”重明觉得自己很明智。
从来到荒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被彻头彻尾震惊了——从没见过如此荒芜而巨大的空间,世界像是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叫人恐惧又喜爱的风景漏进来,叫人看了目不暇接。
荒原上充满了东方见不到的古老的东西,这东西重明看不见,但是他坚信神师会看见,而至于正常人,眼睛虽然不可见,但是可以感知。他就是被那种古老的气质所深深吸引,无法自拔的。
最让他惊愕的,是峙桑君化成的大树,如此高大,如此雄伟,简直不是人能够度量的,大概是天神的力量将他歪歪斜斜放在后土之上。一想到曾经的后土上就充满了这样活生生的诡异而奇特的东西,重明的心就忍不住波涛汹涌,比东海的海水还要动荡。
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但凡和大巫师或者大人这样的人过上一阵子,保准会对后土产生叫人叹为观止的好奇心。
不错,重明不算是最勇敢的孩子,也不是最聪明的,不是最俊秀的,世界对他的眷顾就在于给了他一个广阔的视野,于是他心中就经常蓬勃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寝食难安。
曾几何时,重明问自己这种冲动的含义,今天,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当那光斑微微闪烁的时候,重明不假思索地随之而去。
光斑最初出现在神树的方向,像是海滩上某些光鲜的贝壳,反射着阳光,刺人眼。重明下意识地回头看跳舞着的工垂人,见他们没有一个朝这个方向看,又转头看大巫师和大人,见他们正在紧密交谈,丝毫没注意这边的事情。
重明略感紧张,他才不是莽撞无畏的小子,他容易紧张害怕。但还是跟去了,光斑先是微弱,仿佛夏末的萤火虫,走了一阵子,光斑彻底熄灭,重明彻底傻眼了。
他早就忘了走了多久,恍惚间觉得是一小会儿,但是他知道,有些时候,人自以为的一瞬间,就是千年百年。他不能轻信自己的直觉。
大约是很久了,来路上的光芒已经不见,跳舞的工垂人和交谈的大人们无处可寻,他所面对的,是不知大小的空间和无边的黑暗。无数个曾经听过的故事浮现在脑子里,争相翻滚,像是高温油锅中的青蛙。
黑暗,黑暗,黑暗——但那是什么?猛然地,一道荧光出现在不远处,这一回不是光斑,光有着显而易见的形状。重明揉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鹿?”
白鹿缓缓走来,来到重明面前,温顺地低头,让闪光的鹿角碰到重明的胸膛。后者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动一动,就会被这巨大的东西开膛破肚。
这么想实在不是重明的错,他面前的白鹿实在大的不同寻常,单单是鹿角,就像是一棵小树,枝枝丫丫,上面尽然不是毛茸茸的鹿茸,而是真的如树枝似的东西,零碎地挂满了滑腻的叶子。其中一片叶子蹭到重明的面颊,他不禁怀疑:这是鹿还是树精?
还好,白鹿并没有将他开膛破肚的打算,它后退一步,安静地看着重明。重明正打算长出一口气,奈何还有半口气卡在嗓子眼,他就被人叫住了。“喂,小孩子,怎么不往前走了?”
这声音横空出世,吓得重明差点跌倒。他慌乱地向声音的来源看,见到在白鹿身后,挺拔地站着一个白衣人,他的身量挺高,比十三四岁的重明高出两个头还不止,只是面目在一片光晕中模糊不可见。但不知为什么,重明就是认为,这个人会很好看,就像大巫师和大人一样好看,像是画中走出来的。
白衣人不走近,就那么遥遥看着他,重明十分紧张,手心出汗,于是他很没风度地将手在衣服上狠狠摩擦,一边小声问:“你是谁啊?”
“你敢过来,我以为你很勇敢,为什么现在不敢说话了?”白衣人的语调中显示不出情绪,他的声音冰冷,极冷淡,像是不高兴了,但是却有一份柔和在,似乎无论如何也不会生气。
这是什么样的人?以重明的眼界,他猜不出。
思考再三,重明还是被白衣人的问题牵着鼻子走了:“我是东方人,来此解救峙桑君和镇渊君。”
“就凭你?”
重明急了:“当然不是,还有大巫师和大人,他们很厉害。”
“是啊,很厉害,厉害到现在还在外面唧唧歪歪,不肯进来。”白衣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什么啊,他们……”重明说着说着,忽然停下了,他将这个白衣人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过了,忽然问:”你是神师嘛?”
“神师已经走光了吧,你说呢?”白衣人带着玩味的笑容。
重明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他有一个猜测,但是不敢说,面前的人并不威严,但是浑身的气质把人的脑袋压下去,让人不敢言语。
白衣人像是不想和他僵持了,道:“好了,我是弥历,你随我来。”说着头也不回地往黑暗中走。
“您是弥历山君!您真的是弥历山君!”重明高兴极了,他猜对了,他想要蹦跳着跟上去,但是忌惮黑暗中复杂的情况,不敢冒失,于是按捺心中的喜悦,以小碎步紧随其后。
弥历走在前面,觉得身后跟着一只欢脱的狗,忍不住微笑,但是声音中并不带出来,他说:“我在这里做重要的事情,你可以帮我。”
“这是哪里?为什么选我?大巫师和大人更强,他们可以做得更好。”
“谁说我需要强者?我需要一个听话的人。”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重明微微害怕起来:“为什么要听话的人?你,你要做的,是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弥历忽然停住脚步,转身,重明来不及刹住脚步,撞到了他身上,“啊呀”大叫一声,回声闷闷的,他们应该不在大空间中。
“害怕了?还要跟着嘛?”
重明借着白鹿的光仔细打量弥历,朦胧中觉得他十分美丽,简直不像是真人。
重明回答:“跟。”
“我以为你至少要验证一下我的身份,傻小子。”弥历的声音中带了讥笑。
这回,重明的回答倒是来得很快:“不需要,我知道你是真的,早在你说出自己的身份之前,我就猜到了。我从没见过真的神师,但是我见过神女,你们的感觉很相似。我总喜欢说,如果我见着一个神师,我就知道他是神师——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说自己不是神师呢?”
“你还会反问呢?”弥历淡淡扫了重明一眼,道:“我的师父们不希望后土再有神师,我是最后一代,但没被算进去。”
重明虽然还有些害怕,但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问:“那么你伤心吗?就你一个没被算进去。”
“我没什么可伤心的,我做了正确的事情,这是一件小事,比不上老神师,但是这件事我觉得做得对,值得,应该。”
“什么事?”
弥历略带自豪地笑了:“林砧,他是我教出来的。”
重明眨了眨眼才想起来:“你说峙桑君?”
“怎么,现在他也是有名号的人了吗?看来能和我平起平坐了。”
重明努努嘴:“这是我们的叫法,直接叫名字多不好。”
弥历的眼神飘远:“我本来想着,等他完成他的任务,我就送他一个名号,这样,他虽然身为半神师,但领有神师的名号,能和之前的神师地位同等,这算是我对他的补偿。”
重明听了,心中微微酸涩,他问:“您想送他什么名号?”
“什么名号都不如现在的好,他化身为大树,保护了后土,‘峙桑君’的名号就是对他最高的褒奖。”
第一次见到真的神师,重明的心激荡不已,这位神出鬼没的神师据说曾经在大人的旅途中帮助过他们,但从土地分离开始就再没露面,这期间,他在做什么?十三年中,他又为什么不走?
这些问题憋在重明的嗓子里,叫他难受,好像犯了咽喉痛的毛病。
“我知道你很好奇,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将所有的想法写在脸上。”弥历打趣他。
重明很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问:“分离之后你在哪里?为什么现在才现身?我们在东方的建设也很困难,为什么不来帮帮我们。”
“你的意思是,我帮助了林砧,却没有帮助你们,你们不高兴?”弥历眯起眼睛。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重明很惶恐,他觉得这番谈话随时都在崩溃的边缘晃荡。
弥历一动不动地盯了重明一会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记住,我是神师,我谁也不会帮助——林砧是个例外,这是我们的私事,我欠他的,戴胜也是。”
重明被弄糊涂了:“你欠他什么?戴胜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随我来。”弥历很简洁地吩咐,带着重明又是一通好走。
弥历的步伐很快,几乎和他的白鹿一样快,重明很吃力地跟在后面,很是绝望,要不是白鹿闪闪发光,他早就跟丢了。弥历并不回头看他是否跟上了,因此重明有理由相信,就算自己跟丢了,前面的大神也不会知道,因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下。
等到弥历停下脚步,宣布到了的时候,重明已经浑身大汗,气喘吁吁,连观察周围的环境的心思都没了。等他气息平稳,重明才意识到,他们现在正在大地的深处,而周围微微发光的盘根错节的东西是一棵树的树根。
“我们在地下?”重明不敢乱猜,便问弥历。
“我们在神树的根部,这里是林砧沉睡的地方。”
“沉睡!那就是说林砧必然会苏醒喽?”重明立刻高兴起来。
弥历瞟了他一眼:“你知道林砧曾经睡了很长时间,然后又苏醒吧?”
“不很知道,大人没怎么讲过这个。”重明老实回答。
“他上一次沉睡是我谋划的,我希望延长他的生命,让他在恰当的时候醒来。”
重明似懂非懂,问:“那么他醒来的正是时候?”
“差不多。”
“他做了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