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砧在风中,泪水满眼,但是在大风中,泪水很快散尽,像是随风飞去了。
等到泪水完全干了,人也不在坠落了——扭曲的空间中,戴胜再次出现了,并在天空飞速游走。
林砧的身体里面像是有澎湃的力量在撼动,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的力量像是春天发芽的柳条。他的头脑因为身体突然变形而昏沉,身躯的僵硬让他很不习惯,但他却坦然处之。
他现在是一棵树,他就是戴胜,他找不到脖子的位置,无法回头,但是只要他略微回眸看一眼,就会发现空间坍塌的速度正在加快。
林砧奔跑着,变成大树他才明白大树如何奔跑,明白扭曲的空间是不是像是坚硬的大地。他似乎是在迈动双腿,但是相应他的确实盘根错节的根系;空间本来是无形的,但此时却凝结成坚硬的物质被他踩在脚下。被抛在身后的是时间,无情的时间,宝贵的时间,林砧甚至不敢思考时间对他的意义。
前面的身影移动也很快,林砧本来以为很快就能追上,但过了不久,他就开始怀疑,是不是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追不上那个影子。但是他绝不能止步,那个伟岸的影子让他感到熟悉,是一个绝不能放弃的存在。
有一瞬间,林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奔跑的意图,他到底是为了追上那个影子,还是为了拯救西方的子民?
“到底是什么?”衍阑出好奇的很,等他看到江匪浅莫测的表情,就更好奇了。
“不是什么。”江匪浅稳住心神,他不敢确定——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太过思念了?那是一棵树,尽管很惊艳,但是自己的设想却太胡扯了。
“你看上去很感伤,”衍阑出望着外面:“那是你的朋友。”
“不是。”江匪浅淡淡地回答,他现在已经能看到从极大深渊了,脑袋开始发疼,这无疑是一个预兆。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衍阑出的话忽然多起了,这个之前一直矜持的王不管江匪浅回答与否,自顾自地道:“左土之王一定会让你过去,到那时候,我就随着你一同过去,我倒要看看,这块神秘的左土到底长什么样。你知道吗,了解左土其实是我们几代工垂人的愿望,如果不是土地的分离……”
他的声音被西方传来的巨响淹没了,似乎是囚禁洪水的闸门忽然被打开,猛兽一般的水流蜂拥而出。江匪浅离着大深渊已经很近了,这巨响充斥了他全部的感官,将他没顶,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被关进了一口钟之中,而一个人正在狠命敲钟。
看衍阑出捂住耳朵的痛苦样子,江匪浅就知道他撑不了多久,随行的愿望不过是逞能的说辞罢了。于是他无声地对千琪说:送工垂王走吧。
千琪顺从地用枝条卷起了衍阑出,将他向某个方向抛出去,等人被扔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千琪才打趣:“你不怕我把他摔死?”
“那你可太没良心了,工垂王供养了你这么久。”
“你就相信我心善?”
江匪浅心不在焉地回答:“你没有心,别开玩笑了。”
千琪堵了回去,却不生气,速度不减,问:“咱们就要死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们不会死的——就算是会,和你说有什么用?”
“你的脾气突然不好了。”
“其实是,从来不算太好。”江匪浅忽然笑了,即便是大难临头,他也忍不住要笑,他说:“有时候我也搞不清自己是什么样子的,非要由另一个人给我作证不可。”
“有人这么做吗?”
“有啊。”雷鸣般的声音不断传来,大地颤抖,天母山的冰川已经开始滑落,好像美女头上的钗钿从散开的青丝中落下,但江匪浅反而好整以暇地坐在千琪的枝干上。他的皮肤感受到风,这风带着末路的气息,很热,但是刺骨。
“有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我希望他们现在都好。”
“你见不着他们了。”
“你太悲观了。”江匪浅评价千琪。
“我只是实话实说,”千琪很冷静:“我会变成路桥,你会化为利刃,最后在分离的时刻随着那些土啊石头啊,一起流入大千世界。”
江匪浅知道千琪说的是实话,但是他不愿意承认,如果这也算是需要被批评的懦弱,那么这个人间简直没法待下去。
但是就算在另一个世界,事情也不会比人间更好了。
“你在这里。”
声音传来,江匪浅望向西方,浑身血液冰冷——群山之巅,冰川之上,巨大的蓝色天幕中浮现出一张广阔的面孔,和山鬼的面孔不同,这种面孔并不叫人恐慌,只是寒冷到令人瑟缩。
面孔的漆黑,似乎覆盖了铁甲的面具,中间两个更黑的地方是面孔主人的眼窝,并且正如一切可怕的面孔一样,眼窝中没有眼珠。江匪浅不用问,只是听声音,就知道了:“左土之王。”
千琪噤声了,他看不见左土之王,但是却从江匪浅身上忽然浓郁的杀气中感受到了。
“你的东西带来了?”
“还有一段距离,没法给你。”
“你现在看到了,如果我化形,将是你们的千万倍,我很危险,不要耍花招。”
离得越近,左土之王的面孔就越大,像是苍天变成了黑色,即将扣在世界的脑袋上。江匪浅微笑道:“你虽然庞大,但只是个影子,我并不害怕。”
“这算是逞英雄嘛?”左土之王冷笑:“我不介意让你在口头取胜,反正结果谁都能看到。”
江匪浅:“交给你东西的时候,我需要过去。”他说着话,已经到达了大深渊的边缘,大风不要命地吹来,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猛烈,像是要把人拨皮抽筋。
幸亏如此,不然后土就是风的猎场了,江匪浅想。
“为什么?”左土之王理所当然地问了这个问题。
“你知道执吾剑的残片在哪里嘛?”江匪浅站在深渊的边缘,头顶左土之王的面孔几乎将他吞没,看一眼都会让人心惊胆战,因此江匪浅选择不看,自顾自平视前方说话,但这个姿势也并没有好多少,深渊中冒出来的一股股黑紫色的气流像是瘟疫的化形,四处乱窜。
“我是执吾剑的残片,如果你想要,我知道将自己给你。你看,我不过去,怎么行呢?”
左土之王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答案:“我只知道你是两块土地之间的使者,却不知你竟然就是执吾剑的残片。真是奇怪!”但既然这样,他只好答应:“你来吧,动作快点。”
“巧合”这个东西在这一刻被演绎地淋漓尽致,就在左土之王话音刚落,天母山脉剧烈颤抖起来,热腾腾的气流从深渊中沸腾起来。
左土之王大惊失色,尽管他毫无面色可言:“来了!要分离了。”
江匪浅心中一凛,就听见左土之王咆哮:“你别想离开,不然我让你生不如死。”
“谁想要跑啊?”江匪浅冷笑:“就算是天崩地裂,我也会遵守诺言。”
江匪浅一边应和着左土之王,一边在心中暗骂他的狡诈:经历过这一番事情,江匪浅算是明白了,左土之王许诺他的川纳之力根本没有实际用处,这个奸商似乎明白,就算是江匪浅身怀通天的本领,在后土也无处施展,江匪浅在这场交易中不过获得了名义上的利益,但真正的受益者是他自己。
但是,如果江匪浅是个心无责任的人,或者是个胆小怕事的人,那么左土之王的计划就要泡汤了——但是偏巧,江匪浅既是左右土的使者,也是一个甘愿为大事儿奔波劳碌的人。
“千琪。”江匪浅轻声叫。
千琪并不应答,却立刻做出了动作——看似坚硬的枝干忽然间变成了下锅之前的面条,被人搓圆揉扁似地变形,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座独木桥,远远地朝着深渊的方向伸展。
左土之王发出惊讶的声音,他没想到江匪浅如此决意来到左土。
天母山脉发病似地抖动着身子,满山冰雪簌簌落下,巨大的冰川转眼间烟消云散,但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整个世界在寂静中崩坏。长明灯倔强不屈地发光,温暖的光芒笼罩着悬崖,让江匪浅心中多少安宁。但是就在他为这书光芒而暗自窃喜的时候,长明灯忽然也晃动起来,本来明亮的光芒颤抖着,像是疲惫到了极点,再也无法支撑。
不!江匪浅在心中呐喊,但是还没等他真正喊出这句话,灯球忽然剧烈地一跳,熄灭了,黑雾瞬间越过了结界,朝这边猛扑。
江匪浅的心脏瞬间冰冷,对他来说,明灯的熄灭不仅意味着屏障的消失,更意味着他再一次失去了君父和师父。这或许是天命,这盏被后土最后两位强大的神师点燃的明灯注定要在最危急的时候崩溃。但是江匪浅没有怨言:两位神师已经为后土做的够多了,现在的世界是他们这些活着的人的。
黑气弥漫,掠过江匪浅的身体,有一瞬间,江匪浅觉得自己连内脏都被封冻了,他还以为自己活不过这个瞬间。但是千琪在千钧一发之时用枝条包裹住了江匪浅,在他的外面形成一个乱糟糟的毛球,一边朝着江匪浅狂喊:“这是左土的境界,他们攻破了,要占领后土了。”
千琪生怕江匪浅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继续喊叫:“后土的人在这里面不能活,人们会……”
“我知道,会变成玉石。”江匪浅猛烈撕扯着千琪的枝条:“放我出去,我的身体里面有左土的川纳,我会没事的。”
“不放。”
“放开!刺杀的时候不一样是在左土!”
“我傻了,这不可能。”
“你想让后土人全部殉葬吗?”江匪浅忽然一声怒喝:“让开!”一道闪电似的东西袭击了千琪的身体,纵然他是一棵树,千琪也感受到软麻,不由自主放开了江匪浅。后者跳出屏障,大步顺着千琪枝干形成的路桥跑向了左土。
逆风而上,黑气就是风,在江匪浅的身边呼啸而过。多数黑气绕着江匪浅而行走,但总有一些撞到江匪浅的身上。仔细看,这些黑东西并非茫茫一片的雾气,而是一个个状若骑手的人物,他们呼啸着奔跑的样子像极了后土的士兵骑着马在大平原上冲锋陷阵。
千琪见无法阻拦他,便恪尽职守地让路桥不断伸展,江匪浅越跑越快,他的身体周围逐渐形成一个保护层似的东西,这层东西比黑骑手还要黑暗,黑的像是深渊里面的顽石,将江匪浅完完整整地保护起来,没让一丝一毫的黑气进入,撞到江匪浅的黑骑士被这层东西弹开了,惊慌也似地飞到一边。
江匪浅不回头,他没功夫回头,也不敢回头。他知道黑骑士即将闯入后土,如果他不能刺杀左土之王,后土就会完全沦陷,到那时候,土地分开没有意义,因为两块陆地都将是左土的。但是就算他成功了,事情会有所改变吗?江匪浅不知道,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