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煜贸然行动,现下答得小心:“网上说,你那些草不用每天浇水的。”
她心下了然,抱紧他一点,擡头笑了:“你在这很久了吗?我下午睡着了。”
“没多久,看他们玩了会牌而已。”他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其实我本来打算自己逛逛就回去。”
“什么啊?来都来了。”万静纯抓住他的手,“兴源很冷吧。你不知道,说是气温不低,其实是和霖安不一样的冷,属于化学攻击。”
“嗯。”周煜淡淡应了一声,由她暖着,悄悄四下张望了一番。
其实他知道。
高三的春节,周成回家,因为他的病和到底出不出国的事,和许若兰吵得不可开交,他思前想后,干脆躲得远一点,悄悄买了票来兴源。
铁路小区这一带巷子多,岔路多,他迷路好几次,又听不懂兴源方言,问人也问不出名堂,越拖越久,冻得瑟瑟发抖。
他最终没见到万静纯,却意外碰见了坐着轮椅的万秀俊。
那时万秀俊似乎还没学会怎么用轮椅,卯足了劲,还是连左右方向都控制不住,蠕动半天,终于在一家水果店前停下,很滑稽地,只掏出几个硬币,买了根香蕉。
这时他还和店主有说有笑,一转身,他就愁了几分,在巷子里横冲直撞。
有万秀俊带路,周煜终于悄悄摸到了铁路小区的门口。万秀俊没再乱走,闲散看着小学生玩跳绳,似乎在等人。
突然有个小孩发现了万秀俊,喊了句:“大瘸子,你看什么看!”
一瞬间,兴源的寒意被具象化,他懂了万静纯着急忙慌推开他的原因。
他愣在原地一会儿,而后满大街找医疗器械店,把身上带着的所有的钱,买了架电动轮椅,留给水果摊的小贩,说下次万秀俊来的话,就把轮椅给他。
这个漏洞百出的方案,估计最终没能把轮椅交到万秀俊手上吧。
但他已经被抽走了所有精神般,没有办法思考,不敢思考。
那个冬天真冷,比现在冷得多,他在陌生的街头一无所有。
从回忆里出来,周煜反握住万静纯的手,笑了笑:“带我去吃饭吧,去你去过的。”
万静纯跟家里语焉不详报备一声,想了想,带他绕到人民医院西门的一家快餐小炒。
正是饭点,后厨烟熏火燎,堂食的打包的客人乱成一锅粥,只剩最角落一张小小折叠桌。
万静纯在门口张望了一眼,还是牵着他走了进去:“您纡尊降贵,体察下百姓生活吧。”
周煜看了眼菜单,没什么主意,递给她,“你来点,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万静纯轻车熟路:“四季豆炒腊肉,蒜蓉白菜,手打牛肉丸汤。再来个胡萝卜丝炒肉沫?你吃胡萝卜吗?”
周煜:“为什么不吃?”
万静纯:“你也没有想象中挑食嘛,真好。”
周煜:“你怎么一副夸小猫小狗的语气。”
万静纯:“不行吗?小猫小狗那么可爱,我是在擡举你。”
周煜轻拍了拍桌子:“还点不点菜?”
“……”
他们坐在不起眼的位置,却成了今晚的大主顾。大部分顾客因为在医院看病或照顾病人才过来,吃饭上能省则省,不过点个最便宜的一荤一素盒饭。
万静纯豪横,直接点的整份菜,上全后,满满一桌子。
“四季豆很好吃。”万静纯给他夹了一筷子,“不过也别期待太高,跟高级餐厅不能比,家常菜味道。厨师有时还手抖,调味会有点咸。”
许若兰小时候管得严,不止钢琴,什么都要有模有样,培养得周煜吃饭也文雅。
他早餐只吃了两口蛋白棒,中午排练完,便赶飞机来兴源,刚才又在冷风里挨冻,现在吃到热乎乎的饭食,居然也有了几分大快朵颐的样子。
只是吃着吃着,万静纯放下了筷子,撑着下巴,像是看着他,却又双目失焦,愣愣走神。
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万静纯。”
“……啊?”她差点碰掉一个汤匙,手忙脚乱扶稳,“怎么了。”
周煜又继续吃饭:“吃饱了?”
“没呢。”万静纯老实吃饭,胡乱找个借口,“在想拍电影的事。我要去拍电影,很诡异吧。”
“嗯。”周煜揶揄,“你一定是奥斯卡影后里钢琴弹得最好的。”
“还说呢,”万静纯急得扒了口饭,委屈得很,“回家没琴练,现在有点慌。郑笛还说电影的通告结束后,要开一个小型独奏会试试水。可能就一百人这样。你说我弹什么曲目好?就说一个,必弹的那种。”
周煜漫不经心:“小狗圆舞曲。”
万静纯:“哼,不问你了。”
周煜只好殷勤乘了汤给她,认真道:“弹肖邦吧,华丽大圆舞曲。”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弹的曲目。
但这么私人的偏爱,不足以成为专业理由,他又很快道:“具体选曲策略,还是要根据你的演出风格和主题来定。我只是随口一说。”
“……你还敢提?!”万静纯这回气得把他碗里的丸子给抢了。
周煜想起那时候自己要她帮他翻谱,蛮横又嚣张的样子,微微笑了笑。
后厨又出锅了一批菜,两个店员扛着一大盆四季豆炒腊肉,往店门口的盒饭打包区运,路过他们,顿时水汽氤氲。
周煜的眉目轮廓突然变得很不清晰。
“我还以为不会再弹钢琴,也不会再见到你了。”万静纯似乎愣住,喃喃道了句什么,又好像没有。
“好像是吧?好像是在吃四季豆炒腊肉的盒饭,有点咸。当时甚至没能点一整盘呢。”她笑了下,有些费解,不确定,“幸好现在吃得起了。”
周煜一滞,放下了筷子。
“很后知后觉的,百忙之中,突然想起来,哥哥这样了,肯定要很大一笔钱吧?我们连饭都要吃不起了。我还学什么钢琴?我是靠吸家人的血才学得起钢琴的,我不配学钢琴,我也不配再见到你。还说什么只要我不放弃钢琴,钢琴就不会放弃我。可是,如果就是我要放弃呢?钢琴总不会像狗皮膏药一样还黏着我。完蛋了。事情就是这样了,决定了。也没人跟我提前通知或者商量一下。”
周围的吆喝声嘈杂繁乱,周煜努力地屏蔽掉,耳朵里模糊一片轰响,他聚精会神,吃力地专注她的声音。
“不过嘛!”万静纯又拔高了音量,动了动筷子,“后来的事谁也想不到嘛。”
“看你坐在我面前,桌上还有一整盘四季豆炒腊肉。挺神奇的。”她点点头,边夹菜边嘀咕,“很神奇。怀疑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怎么又没人来跟我商量一下?一下对我那么差,一下子又对我很好,有毛病吧?”
快餐店实在不适合揭开伤疤,袒露心迹。
周煜定了定神,抽了一张纸巾想给她。
快餐店小本生意,纸巾质量低劣,他没料到一张纸会这么薄,抽完一张,愣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动作有条不紊,不知哪年哪月才够,攒了好一沓,才递过去给她。
万静纯接了,却只是捏在手心,没有用。
她只是蓄着一汪眼泪,鼻子酸了,声音哑了。
“以后我来之前会和你商量的。”周煜轻声说。
万静纯又笑了。
周煜也笑了,像在宣战:“我会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你。”
这下万静纯直接笑出了声,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终于流下来。快餐店太吵,又挨着医院,每天都在见证贫穷、挣扎和死亡,又哭又笑的女子也变得稀松平常,没人看过来。除了他。
万静纯笑了一会儿,把那一沓笨拙的纸巾小心放进口袋,起身去结账。
有个螳臂当车的傻子,很执着地用无厘头的承诺把她逗笑了。虽然有点晚,虽然她已经不再惧怕巨大而暴戾的命运,但这顿饭还是吃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