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你三天。”
周煜朝她等电梯的背影交代:“星期二晚上六点到这里。我周日周一要出差,抽不出时间。”
“……七点可以吗?”万静纯小心翼翼问。
周煜不怒自威:“你还敢讨价还价?”
万静纯急忙解释:“可是我五点半才下课。我……赶不过来。”
其实七点她也未必能来。周二第一节晚自习是她的语文答疑环节。
周煜没好气地摔上门:“你自己看着办。”
星期二,万静纯厚着脸皮鸽了同学们的答疑环节,可下课时间改不了,还是比约定的晚了四十多分钟才到。
“对不起。”
万静纯无可奈何,总之先道歉。
那天回去,她依然夹在钢琴和正职工作中间,里外不是人。星期天完全没能练琴,被拉去山沟里参加新教师素质拓展营。星期一仍是备课上课改作业答疑那套,练琴的时间零碎而低效。
见她憔悴得像个霜打的茄子,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周煜有脾气也忍着没发作,只是疑惑道:“你很累吗?”
万静纯下意识一个激灵,朝他宣誓:“绝对没有!”
进了琴房,她的状态依然弹不好《激流》。《叹息》一开始还是一塌糊涂,好在经他不断警告,练琴时保持自省,有所好转。
虽然才来了两个小时不到,但她强撑的姿态越发明显,周煜只能放人走:“就先这样吧。”
他话刚落音,万静纯就一个鲤鱼打挺,再度从第一个音弹起《激流》。
周煜打断她:“可以了。你已经很累了。”
万静纯边弹边高声回答:“我不累。我只是一直没有完整的时间练习。我要继续练习。我不累。”
新一轮循环开始前,她停下来问:“我可以在这里一直练习到十二点半吗?你不用管我。我查过了,这边地铁一点才停。”
好不容易状态有一点点起色,她不想又被打断,请求时语气婉转,却目光坚决。
周煜的视线在她瘦得青筋微凸的小臂上定了定,只得离开琴室关上门,默许了。
剩下的时间,他都在沙发里窝着发呆。琴室隔音很好,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他还是竖着耳朵,不想动弹。
万静纯果然如约在十二点半才打开大门走出来,眼神里莫名有种视死如归的成分。
“谢谢。”她点点头,“我先走了,早点休息。”
“你太吵了,我怎么休息。”他把一张东西甩到面前的玻璃茶几,“给你。之后几天我很忙,你要练琴就自己过来。”
万静纯走近一看,是他的房卡。
她吃了一惊:“这样……不好吧?”
这慷慨无私的高尚时刻,她却非常无耻,脑子里想的居然是撞见周煜洗完澡出来之类的香艳画面。
周煜看眼钟:“你再不走,地铁就停了。”
万静纯看了眼时间,又看看他,总算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上卡,道了声谢谢就飞奔而出。
空荡荡的地铁上,她捏着那张卡发呆,发笑,如此循环。仿佛拿到的是通往天国和幸福的大门钥匙,只是她已经忘了怎么使用。
后来,出于礼貌,万静纯去之前,还是会在微信和周煜说一声。
只是他从不回复,她也连着两晚没碰见过他。
毕竟学校附近的琴行十点半就关门了,而他这台小三角比琴行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各类音响细节听得更清楚,而且最晚能练习到十二点半,对于沉浸在练习的状态里更有帮助。
回到宿舍时将近一点半,她还是不能倒头就睡,洗漱完就开始备课改作业,处理学校杂务,回复学生和家长的信息。
睡眠不足,万静纯整个人进入了癫狂亢奋的诡异状态。可能是命中注定,可能只是她活该。
星期五临下课,发周末作业时,试卷边缘把她左手中指割破了。
她看看涌出的血,又看看前排同学好心递过来的创可贴,非常不为人师表地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比赛是不是后天来着?
万静纯慌张中直奔周煜的公寓,抓紧时间练习。
伤口不深,却正好在触键位置上。越是知道该给出力量和渐强效果的地方,越是会因为想躲疼而下意识减弱。
好在练得久了,渐渐能硬扛下来。
更大的问题在于创可贴,很影响手指的稳定性和准确性,凡是涉及左手中指的音总会出现瑕疵。
但她也只能贴好,否则血会在钢琴上洒得到处是。
周煜不在,万静纯自己打断自己。从第25小节弹起。从双音起弹。从琶音起弹。重新琢磨音色。这里的分句不对……
她不知疲倦,直到左手中指一阵巨痛,停下撕开创口贴,才发现伤口因为不断的摩擦,裂得更大了。
手机显示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半,五个工作群总共有四百多条未读消息,看得她莫名烦躁,扔了手机,在包里恼火地翻着创口贴。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手忙脚乱,创可贴掉了一地。
望着地上白花花的纸片,所有赢不了比赛、她说到底也不过如此、天才也会泯然众人、不知天高地厚等等悲哀的想象,变得格外真实。
万静纯彻底累了。
打开琴室门出去,外面一盏灯也没开,不知道周煜是没有回来,还是已经睡了。大概是前者。
她躲在黑暗里,摸索着接了杯水,绕到厨房后的小阳台,一屁股在角落坐下。
地铁停了,回不去。手指受伤了,练不了。
她和一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缩在这里,旁观城市入夜后的灯火和骚动。
左手心突然一阵潮湿,她才发现自己看着那根往外冒血的中指,就这么哭了。
泪水非常不争气地流着,伤口非常不争气地痛着。她非常不争气地即将被比赛淘汰。
这就是背叛天赋和梦想,选择安稳和平庸的惩罚吧。
她本来还不敢哭出声音,后来想到这是公寓顶层,哭得更加放肆。
工作以来陌生的人和事,对待学生一心二用的愧疚,在谢楚楚面前的自惭形秽,舒婕大度的祝福,混乱的安慰,许若兰对她犀利狠辣的评价,哥哥的试探……还有周煜恨铁不成钢的批评。
一张张脸在脑袋里撕扯呐喊,要把她碎成好多块才罢休,叫嚣得她头疼欲裂,惶恐不安。
直到衣袖已经没有一寸干的地方可以擦眼泪,万静纯只好起身去找纸巾。
周煜的声音突然响起:“哭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