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作品
周煜这回出征波兰,许若兰自然全程陪同。
比起上回在纽约的志得意满,这回许若兰很不好受。希望周煜得奖,又怕他耳朵真的彻底废了。明白他大概率拿不到奖,又觉得不甘心。
虽然,也不知道到底是为谁不甘心。
而周煜表面上和许若兰放了狠话,还用拿奖提条件,其实心里也没底。
他出院后一直在家修养。没上课,没练琴,直到启程前几天,才做了些基本的训练,重新找找演奏的感觉。
到了华沙,他每天的练习时间也没超过两小时,赛委会安排的交流活动也一概不去,只是一个人呆着看谱,手指在书页上一起一落,像是看出花了似的。
医生开的药有激素成分,他脑子里又太多东西盘桓不去,睡不着时就偷偷溜出酒店,在深夜华沙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散步。
这里比纽约冷清得多。下过雪,夜已深,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店铺大多都熄了灯,有几家锁了门的琴行,橱窗还亮着。
他驻足看着那些闪着金光的乐器,明知道他说一声就能即刻买下,却也有点可望而不可及的意思。
不知走了多久,拐进一条小路,忽而有什么闪了一下他的眼。
一擡头,原来是一户人家的露台上有棵圣诞树,精心挂着各类装饰和小彩灯。
他仿佛被孤独扼住了脖子,再也走不动,转身走了。
天寒路滑,格外狼狈。
夜晚偷溜出去太多次,连酒店前台都记住了他,早上送来的咖啡,额外给这位愁眉不展的少年拉了个高音谱号的花。
“果然是肖邦故乡,音乐氛围很好。”许若兰只喝黑咖,没这花样,也不知道怎么他就有额外礼遇。
他明明天天都睡不着,还是一饮而尽,没说什么。
等他快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的时候,比赛总算来了。
为了保护耳朵,他不敢留在比赛场地,只是快到他才匆匆来到后台。听了一会儿,才发现前一个选手弹的是降E大调华丽的大圆舞曲。
他们在新生演奏会上弹过的曲子。
一瞬间,仿佛万静纯又抓着他的手腕,在大雨里飞奔,嘀咕着“你不弹我会很遗憾”。
他突然很累,累得闭上了眼睛。
等到再睁开眼时,却凭空生出一腔孤勇。
他的决赛曲目是肖邦的降D大调夜曲。
肖邦是夜曲这种体裁的创新者,或者说叛逆者。这种通常多愁善感、甜美悠扬的音乐小品,总是在夜幕降临时奏响,为上流社会的音乐沙龙助兴。
然而肖邦却创作出不少诡异神秘,甚至恐惧惊悚风格的夜曲,让当时的人们大跌眼镜。
不过周煜选的这首,是肖邦在一系列开创性实验后,重新回到主流风格所作的曲目,纯粹平和,悠扬浪漫,因而也成为名气仅次于降E大调夜曲的作品。
可以说选曲上毫无新意可言。技巧难度中等,弹过的大家太多,留给他诠释的空间太少。
但他有把握的曲子中,唯有这一曲,只默唱出第一个乐句,就立刻定下是它。
许若兰在他上场前,最后叮嘱:“切记,肖邦的浪漫主义绝对不可以变成轻浮和甜蜜,要想着他本人的创作史,必须在演奏中体现思辨性。”
“我弹琴的时候不想那么多。”周煜笑了笑。
怕许若兰再惹他心乱,他索性捂捂耳朵,总算吓得许若兰不敢再说话。
终于轮到他上场。前排几名评委不茍言笑,低头看他的信息,暗自揣测这位年纪轻轻来自东方音乐世家的选手,会怎么表现这首可以说有点烂俗的降D大调夜曲。
有乐评说,这是一首肖邦为无法在一起的心仪之人所作的曲目,因而“除了爱,什么也不表达”。
鞠躬起身后,刺眼的灯光袭来,周煜紧张得把所有要点都忘了,脑海里只记得这一句话。
除了爱,什么也不表达。
他开始弹奏。
不像大多数人,一上来便展现天堂般的咏叹,单刀直入烘托氛围,周煜在第一主题的中音演奏中,没有太漫溢的情绪。旋律配合着左手缓缓行进的和声,似乎在一厢情愿地倾诉,试图给纷乱的思绪理出一个由头。哪怕连华丽的装饰音,也极尽平和朦胧。
进入第二主题,音乐开始有了稍许荡漾的动能,但他保持着肖邦音乐中的高贵典雅,弹得仍然克制,充满距离。
大部分选手通常会急不可耐地在这一段开始添加张力甚至戏剧性,他却一反常态,不少评委因而擡起头打量他。
这首曲子的结构大致是第一、第二主题交替反复三遍,随后迎来叹息般的结尾。
而到了第二主题的第二次反复,经历一次由欣喜到哀伤的极妙的转调,仿佛事与愿违,爱而不得,周煜开始感到这句乐评的不合理之处。
爱本身就不纯粹,甚至包罗万象,囊括世间百态,是众多复杂情绪的集合体——这正是敏感细腻的肖邦在这首曲子中通过精巧的和声转换,想要呈现的东西。
表达爱,其实是表达了一切。
到了第三次反复,他在游刃有余的节奏与强弱拍中,奏响坚定的追寻,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爱的大门,进入了真正的天堂。
那门后并非是虚假的风和日丽,有欢乐,也有低谷。时针依然碌碌无为地旋转着,可日子却充满了宁静与向往。
直到结尾的一声声咏叹,他开始明白了这句乐评的精妙之处。
除了爱,什么也不表达,是要他弹出得到爱时,纯粹与美好的感受,沐浴在爱中心境的平和。
最后的两个和弦散去,他演奏完毕,起身再次鞠躬,从音乐中出来,才想起自己是很久没有高强度练琴,连耳朵都已经不灵敏的选手。
他这回没敢看评委的脸色,也嫌掌声太吵,快步走出了比赛厅。
第二天凌晨,他又在深夜的街头散步,临到岔路,还是换了看不见那棵圣诞树的方向。
这晚他的秘密终于被撞破,酒店的安保领着许若兰,嘴里稀里哗啦喊着波兰语把他拦下。
“你一个人乱跑什么!”许若兰也不知道是喜还是急,披头散发,新旧泪痕胡乱叠在一起,“你吓死我了!语言又不通,你出什么事怎么办?啊?你让爸爸妈妈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他看着濒临崩溃的许若兰,突然隐隐有一些预感。
于是他轻轻开口,平静得感觉不到自己在说话:“我赢了吗?”
酒店安保的对讲机突然带着电流声嘈杂地响起,他们叽里呱啦交流了一通,周煜似乎看到许若兰眼睛闪了一下。
“你是第一名。”她说。
许若兰这才冷静下来,擦了擦脸,道:“你是第一个在舒热茨克国际钢琴比赛拿奖的中国人。而且是第一名。”
直到颁奖仪式,周煜仿佛仍在梦中。
评委对他的评价是“富有独创性地演绎了一首纯粹的夜曲,在那看似平和的讲述下,是不断寻求接近爱与音乐本质的哲思”。
“你是有天赋的孩子,要继续努力。知道吗?”许若兰扶着他的肩膀,鼓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