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煜头也不擡,翻了页谱:“嗯。没想到。”
“哎,那天……”万静纯觉得这话涉及隐私,得小声点说,又怕他听不见,往他的方向挪近了一个座,“那天你为什么……”
他擡眼一望,她总算识趣噤声。
万静纯只好换个方向问:“后来你……”
周煜直接瞪了她一眼,挺凶。
“行行行,”万静纯投降,“我继续看谱了,哈哈。”
她挪回原座,没再说话。台上换了个人,弹勃拉姆斯那首著名的间奏曲,故意拖长节奏,弱化高音,拉扯不断。
矫揉造作的浪漫中,她指尖忽地一空。
周煜不知怎么,伸长了手,抽走了她的谱子。
万静纯一时不知道他玩哪出,只是愣愣看着他。
预选而已,他没兴师动众专门换装,像大多数人一样,穿了灰色正装校服。
他这人气质也仿佛是灰色的,不黑不白,不悲不喜,不高调也不亲和。
周煜一言不发,看了很久。间奏曲结束,万静纯才敢小心翼翼问:“谱子可以还……”
“不可以。”他答得倒快。
他只是被她惹得莫名烦躁,便想看看她弹什么曲目,却被她做的批注吸引去:
“想象一下,阳光下的西瓜,滚来滚去”。
“(莴笋越长越高)”。
“四三拍,重音不要僵硬”。
“弹完了!我就是肖邦!”
“///分句,在这里更有呼吸感”
……
这人走的什么歪门邪道。
他总算擡眼看她,礼貌而毫无温度一笑:“我改弹这首。谱子借我用一下。”
“弹这首?”万静纯大为震惊,“你之前练过吗?”
周煜仿佛听到世界上最蠢的问题:“当然没有。练过就不需要谱子了。”
万静纯捏紧了椅子扶手:“你要视奏?”
“很难吗?”
周煜明知故问。
万静纯一顿,把心从嗓子眼摁回去:“不难不难。”
她故作淡定理了理衬衫下摆,靠回椅背:“也不是很难啦。”
能进入臻嘉的学生都不是等闲之辈,技术上出现什么大神都不奇怪。
难的是拥有在选拔场合视奏新曲的狂傲和勇气,而不是视奏本身。
万静纯就是故意无视了这层,和他较劲。
谱子在他手上,她百无聊赖,撑着下巴,偷偷打量他,心想这人可真奇怪,一会儿讨厌钢琴到要跳河,一会儿又这么冒进。
早知道刚才不找他闲聊了。
黏糊难耐的沉默间,台上主持终于叫了万静纯的号码。
等她走远了,周煜才收好谱子,看向台上。
那天在枫河边,她说她也会弹琴,周煜没当一回事。
大概是那种会吧。在父母撺掇下报个兴趣班,用CDEFG的贴纸污染琴键,一个暑假后勉强用两个手指怼出一曲《菊次郎的夏天》。
直到隔着弯弯绕绕的围廊,他看见楼梯口的她,听见吴大群叫她“万静纯”。
他已经非常不关心时事政治,校园八卦,然而万静纯这名字仍频频飞进他耳朵。
家里很穷,是今年助学金计划的唯一入选者,唯一哦,据说她弹的那个普七第三乐章简直神了。
最离谱的是,她小学之后就没有正经老师教过,这样都还能上臻嘉,有够奇葩的。
或者对音乐的悟性挺高的?
——
万静纯理了理头发,自信上场。
她的曲目是肖邦的降E大调华丽大圆舞曲。
这是完美主义者肖邦首支愿意发表的圆舞曲,结构精巧,旋律优美,还被用在《猫和老鼠》里,非常适合新生演奏会。
和周煜相反,万静纯的音乐并不从精心培育或父母压迫中淬炼,而是从自由自在和风霜雨雪中萌芽。
预选时间限制下,她从后半段连接部分起,演奏再现部及尾声部分。这一段既呈现了较完整的旋律,技术难点也高度集中。
开头一连串降b音,万静纯做了渐强处理,先把观众胃口吊足。
画卷就此豁然展开。
活泼的跳音,一如汤姆气冲冲找杰瑞算账的脚步。进退有度的节奏,营造着杰瑞鬼鬼祟祟使坏的诙谐效果,追逐大戏就此上演。
旋律上行,她就自然而然蓄满力量、咬紧牙关,鲜活得像是她在大口呼吸;旋律下行,她的弱化处理流畅而不刻意,宛如从南到北,沿着枫河,骑行滑下;轮指部分,她做得俏皮自在,仿佛抛出石子,任由它在水面留下几个可爱的漩涡。
曲目近尾声,她放慢节奏,指挥着夕阳、微风、湖水、云朵齐声吟唱歌颂,共鸣出令人不舍的挽留。
但她还是拉响了自行车铃,不再眷恋眼前的风景,快乐地奔赴下一场美妙梦境。
尾声重音落下,整个演奏厅一扫听完二十多名选手的审美疲劳,充斥着笑声和叫好声。
周煜坐在黑暗里,看着她大方利落抛出几个飞吻,下了台,没有叫好,也没有鼓掌。
虽然只有短短一分多钟,但几个技术点和处理技巧,已经证明她不仅基本功深厚,天赋资质更是惹人嫉妒。
不过,技术自然是永无止境,处理方式也总有更精巧高明之处。
可是论享受和快乐……
他不快乐。
她轻轻松松拥有他没有的东西。
他居然有点遗憾——第一次看她表演,是在这么狭小昏暗的舞台,弹一台中端的贝森朵夫。
可也正是这么青涩和稚嫩,让他总能回忆起这个不够华丽的时刻,第一次明白,人和人命运的交错,总是随机而粗糙,根本没有对情节精雕细琢,就兀自开始。
万静纯本打算弹完就和郑笛一起去食堂吃午饭,然而谱子还在周煜那,只好又折返回去。
她买不起正版谱子,每次都去图书馆借谱复印,可麻烦了。而且上面还写满了她的心得标注,不能随便让人拿走。
她走回座位和周煜商量:“你用完之后,可以放在3班的讲台上吗?或者我去找你拿回来也行,你什么时候……”
周煜轻拢十指,把谱子归整齐:“不可以。”
“……啊?”
虽说他态度总是冷冰冰的,一点儿也不友好,但就冲他救了万静纯一次,她也觉得他这人不坏。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得寸进尺!
万静纯一咬牙:“我们很熟吗?”
“同学之间应该要互相帮助吧?”周煜淡然处之,“麻烦你帮我上台翻页。”
“我?”万静纯不可置信,终于完全理解了吴大群为什么飙出学艺先学德这样的话。
完全理解!
万静纯凑近他,非常真诚:“我欠你钱了吗?”
“你不欠我钱,你欠我条命。”
周煜扬起那叠谱子,轻轻一拍她过分靠近的脸:“稍安勿躁。我是3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