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石遂将所求之事坦诚相告,末了道:“我受天王恩遇,论公论私,都不能置成姑娘于不顾。听闻乔大人慷慨好施,不知可否相助?”
这乔南却与陆丛有些亲故,对于成蕙的案子早已知晓几分底里,暗思若帮此人,岂不坏了陆大人的事?便不阴不阳地道:“你这情形却难呀!陛下既已发话,我看也就只好先等审理结果,你可知晓此案由谁审问?何时提审?”
萧白石关心之至,没少探听消息,便道:“已听得是大司刑韩子墨亲自审理,日子原定的初九,后来陛下发话,提前到了初五。”
韩子墨?乔南神色一动,随即眯起了眼睛。
这事情本与他毫不相干,偏巧却沾上了韩子墨。成蕙的好歹他并不感兴趣,可韩子墨的死活就要紧得很了。
他盘定主意,扯出一个大惊失色的表情。
“啊呀!这可不妙!”
萧白石被他唬得心头一突,险些打碎瓷盏。
“怎么不妙?”
“你朋友命苦,撞上谁不好,偏撞上这个活阎王!”乔南跌足道,“他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连陛下的亲弟弟也说杀就杀,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你那朋友若是清白无辜还罢了,倘若真有些错处,撞在他手里岂不要命么?”
萧白石失了颜色。
他不敢担保成蕙一定无辜,恰恰相反,成蕙此来确有些机密事宜——站在昭国的立场未必不是大罪,倘若真叫韩子墨审问出来,难保不会快刀问斩。
“这……这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乔南眼看时机差不多,擦擦头上的汗,挨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你若有胆,不如劫牢。”
萧白石大吃一惊,瞬间白了脸色。
“怕冒险?”乔南瞅着他冷笑一声,“那就老老实实回去,候着时辰给那丫头收尸吧!不然你还想等铁面阎王开恩不成?他连陛下的账都不买,何况是你?”
萧白石缓缓收回神来,沉想片刻,叹了一口气。
“我倒也不惧一死。若能以我之命,换得蕙儿的命,却也值得。可无论理司还是天牢,都有重重把守,凭我之力,如何劫得了人?”
“你不就是缺人手么?”乔南慢悠悠道,“我指点你一条明路。这城里城外有许多流民,只要给他们钱,没什么不肯干的。钱我这里有的是,不妨借你一笔。怕你对此地不熟,我再差几个人帮你,都是顶顶能干的好手,包你成功救人。事后你也不必谢我,只别告诉任何人是我教你的,就算你知恩图报了。我好歹也算个斯文人,诲人作乱的名声传出去,可不好听。”
见萧白石无话,他便迈开步子走到门边,拍了拍手。掌音方落,立刻走来一名大汉,模样却不伦不类,又像武士又像总管。
“老爷。”
“你拿着这张条子,去账房取些钱来给这位公子。然后再叫几个人来,我有话吩咐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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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日,韩子墨奉旨坐堂。
这间大堂高庭轩敞,原是当年置立理司时,沈安颐专旨所建。数十年过去,它也已从那时的簇新洁净,变成如今的旧痕满身。时间的密移,总是那样无声无息,可有声有息的无数生命,又何尝不是在此归于沉寂?
也许他是错的,韩子墨想。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作为以公正闻名于世的法官,韩子墨心里很清楚,自己所捍卫的律法并非主掌世间对错的公理,而只是一条裁断的准绳、一把斩结的钢刀。这条绳子拉起来,也不过是要让纷乱世事变得有条理一点;这把刀劈下去,也只为了让如流的历史继续走下去,不束于滞结中。他的“公正”,只源于他劈刀的姿势端正,而非这把刀本身是什么天降神器。
这是不得已的。韩子墨知道,常有人把自己比作阎王,可依他想来,阎王的阴律,或许要比他手中的国法更接近真正的公道。但若把一切都交给地下的阎王,恐怕人世就只能在无休无止的混乱中轰然崩毁,于是人就只好用自己残缺的知见造出某种“错误的公道”,只好用“牺牲一部分”来勉强维持一点有限的善。从古至今,一直如此;从今往后,或许也仍如是。
他收拾了思绪,步至案台后坐下,醒木轻敲:“带犯人。”
案情他早已看过,说重些是意图谋逆,说轻点是言行失当、不敬天子——不过这二者好像没太大区别,不敬本身便已是逆心了。至于别的故意潜伏、刺杀大臣等事,还待审问方知情伪。
成蕙身披锁链走上堂来。韩子墨略一打量,说不出是可敬还是可惜,暗道这姑娘竟比自己还不知死活,他当年在沈安颐面前昂然自称“愿以身先”时,好歹也已成年。
“名字?”
“成蕙。”
“何方人士?”
未等成蕙答话,外头蓦然响起一阵喧嚷。韩子墨擡眼望去,一大群流民乱哄哄地涌进院门,手中或持棍棒,或持斧锄,前面几个却提着刀剑,虎虎生风地抢入堂来。
“蕙儿!”
成蕙转头一看,竟不知当喜当惊:“萧将军?”
萧白石一刀劈断她身上锁链,一把将她拉起:“快!咱们走!”
便护着成蕙迅速出去了。另几个大汉却只走了两个,剩下几个直奔上座,扑住韩子墨,联手掣着他拽下地来。
“韩大人,可曾想过会有今天?”其中一人笑得狠戾,“求两声饶,爷爷可以换个地方送你归西!”
韩子墨轻笑了笑,笑里犹带着岁月拭不去的风霜,刀裁般的鬓角有些凌乱了,探出几根白发。
“死在自己的法堂上,岂不也是一种殊荣?”
他擡起头来,苍白的光线落入他的眼睛,不知是白刃还是白日,微微的眩晕中,似有如云的阴翳晃过,如同他诡谲的命运。
刀光森寒一闪,未尽的心绪散入空茫。朱血一泓,在冰冷石砖上画下了最后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