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平地生波
君子可欺之以方。
成蕙如是想。
梁悬黎、文修年也如是想。
接到陆丛请柬的时候,二人相视沉默。陆丛此人,从前在容国时就因王肃与他们不对付,后来到了昭国,虽没再有什么过节,却也没什么交情,无非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如今却忽然同时宴请他们二人,再三叮咛务必到场,竟不知葫芦里藏的什么药?
“去就去!看看他卖什么关子。”文修年慨然道,“还能一杯酒毒死咱们不成?”
梁悬黎闻言失笑。
“说的也是。咱们好歹也与他同朝为官,宴席上下手,且不说体不体面,陛下那里,先就没法交代。去看看好了,若能杯酒泯恩仇,也是好事。”
摆宴的地方并不在陆府,而在醉仙居。朝野士人爱其清雅,倒也常有呼朋引伴在此小聚的。二人虽觉与陆丛的关系不到如此,但客随主便,也不苛求了。
跟随侍者走入雅间,立刻便见陆丛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梁大人,文大人,恕未远迎。冒昧相邀,还望恕罪!”
二人还礼。入席一看,不禁一阵愕然。原来今日会宴,除了他们三人,还有一名陌生少女。看其神态形容,却又不像歌妓。
“这是……”
陆丛呵呵一笑:“两位大人是正人君子,可是要说男女不同席?今非昔比,世道也不同了。这位姑娘可不是寻常女子,来,我给几位介绍一番。这位成蕙姑娘,便是而今坐镇长杨的义军头领之一,可是巾帼不让须眉,英勇不凡呐!成姑娘,这位是我朝中参政梁悬黎梁大人,这位是国子祭酒文修年文大人。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和他们说。”
三人各自见礼。梁悬黎和文修年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长杨叛军遣使谢罪的消息他们虽已知晓,但据说还在路上,怎么悄没声息就已坐到这里来了?
梁悬黎忍不住开口:“在下有一句话,敢问成姑娘。你们奉使而来,理应先觐见陛下,而今朝礼未行,却先办私宴,不知是何道理?”
成蕙见问,便实说道:“不瞒大人,此行主使乃萧白石将军,我不过随同出行,早到了一步。既非主使,不好行朝见之礼,须候得萧将军前来方可。”
“原来如此。”
梁悬黎微微颔首,心间疑虑稍解,随即便听陆丛笑道:“两位大人,想当初我们同朝为官……”
一语未完,文修年当即截住:“我们现在也是同朝为官。”
被他一堵,陆丛顿时语塞,忙笑着点头:“这是自然,大人说得不错。各位请酒。”
才饮了一盅,门外走进一名侍从,在陆丛耳边低语了几句。陆丛起身拱手道:“各位,家中暂有急事,失陪,失陪!各位请先用席,稍时再来奉陪。”便匆匆而去。
文修年皱了皱眉,拉着梁悬黎起身,准备告退,才到门口,却被侍从拦住,笑道:“两位大人快请入座,老爷片刻就回,要是回来不见两位大人,小的们可是要挨打受骂的!”
二人对视一眼,梁悬黎轻叹一声,重又坐下,对文修年低声道:“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文修年擡头看看,见成蕙虽是妙龄,举止却甚端正,毫无婉媚惑人之态,稍微定下心来,也不多言,只慢慢抿酒等候主人。
成蕙笑了一声。
“两位大人,莫不是怕独自面对反贼么?”
她话说得坦荡,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意思,梁悬黎见状开口:“成姑娘说笑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身为朝臣,怎会以一时一地的立场为惧?朝廷与长杨军之间,虽有怨结,但若能以安定天下为重,解纷言好,终究还是一体相连,何来反贼之说?”
“你的意思,还是要你们女皇做大,我们在下边俯首称臣。”
“这不是争高低的事。”梁悬黎耐心地道,“从前诸侯各自为政,如今好容易天下一统,何必为了斗那一点胜负高低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局面?”
“你是觉得天下一统要比诸侯各自为政更好?”
“自然。”
“为什么更好呢?”
“因为诸侯为了各自的利益,彼此攻战不休,造成天下动荡和无数人的伤亡,而当天下有了共主,由于天子的威慑,能够压制诸侯的野心,使他们彼此在大体上相安无事,减少冲突动荡和人民的损失。”
“可是,天子压制了诸侯的野心,谁来压制天子的野心呢?”
“天子已是天子,普天之下第一人,哪里还来更大的野心呢?”
“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的。”成蕙正色道,“做了天下第一还会想名垂万世,名垂万世了还会想长生不老……有了娇妻美妾还会想佳丽三千,有了宫室台榭还会想千顷良园……哪里会有尽头呢?”
梁悬黎愣了愣,默然半晌,方才缓缓道:“所以一个贤明有德的天子,对天下而言总是可遇不可求的幸运。”
成蕙蹙了蹙眉心,显然这个答案并不令她满意。
“照你这么说,到头来,天下兴亡,还是只能寄希望于天子本人的资质么?”
梁悬黎看向她:“不如此,还能怎样呢?”
成蕙微微冷笑:“那若是诸侯也都贤明有德,那有没有天子又有什么要紧的?”
说到此,她的神色一滞,眸光却渐渐亮了起来,仿佛骤然捕捉到了什么。
“那若是……”她直视着前方,喃喃自语地道,“……若是天下人也都贤明有德,便连诸侯也不会存在了……”
文修年诧异地看着她,随即苦笑:“天下人那么多,要个个都贤明有德,那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