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不见长安
朝发苍梧,暮至北海,原是仙家故事。上官陵从未想过,这些奇幻事物能与自己扯上一线关联,况且她本来也没想跑得那么远。君门九重,能叩开已属侥幸——哪怕曾为相国,陛下也不是非得给她这个面子;何况是传说中的仙宫紫府?更是连门路也不曾见过。
事情发生在进入昭国后的第四天。当时她正在市集中对着官府的告示沉思,忽觉肩上被人一拍,回头望去,背后空无一人,唯有十余步远外,有一道人拄杖而行。她心下疑惑,想了想便举步跟了上去。那道人步伐轻缓,却始终与她相距数步,怎么也赶不上。她愈觉惊异,加快脚步赶去,不知不觉早离了市集,走到了郊外。
那道人在一座院宇前停步,转过身来,果真是眉飞瑞气,眸似双星,童颜鹤发,璨璨精神。上官陵暗自一讶,这仙长倒有几分面善。那道人见她迷茫寻思,忽而一笑:“昭王宫中一别,已有如许春秋,上官大人一向可好?”
这一点破,上官陵猛然一醒,福至心灵。
“是洪天师?”
当年洪希圣在宫中时,与她仅有数面之缘。多年过去,人事俱非,这位天师大人却还是记忆中的仙貌神姿,仿若才离兰房,初降尘世。
天地何苍茫,人间半哀乐。
“天师从蓬岛而来么?”她半开玩笑地道。
洪希圣对视着她,眼神若有深意。
“我的来路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你的去路。”
上官陵眸光一动:“我的去路?”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你在世间盘桓已久,不觉得厌倦么?就算再盘桓一百年,难道就能等到你要的?”
上官陵霎时失语,任凭江畔的清风徒劳地吹拂着她的思绪。洪希圣真不负天师之名,哪怕并未与她真正结交过,言语中好似也已洞悉了她一生所求。
与其说是建立,不如说是寻觅。湖水能够平如明镜,并非因为人们额外施加了什么,而是它本来就有这样的状态。事到如今,她早已发现这一点,却正因明白了,才更感到遥不可及。一人之心已难平,何况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同时如此?但若不能一同平了,便是此起彼伏,犹如来回激荡的潮头,永无休止之日。
“凡事皆有可能。”她沉吟启唇,“也未必就等不到。人心都是向善的,只是因缘相差,所认取的善各不相同。”
“那些都在其次。”洪希圣道,“就算认取的一样也无济于事。世间的善,多数都并不坚固。”
“所谓的美德,是建立在条件上的,要能让自己得好处,不管是财色名利,还是青史流芳。更好一些的,可以先‘抛开自己’,但也至少要让他美德所施的对象得好处,换言之,善要能被承认为善,无论这种承认是有言还是无声。”
“倘若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他的美德既不见得能让自己得好处,也未必能让他人得好处。他恩施的东西是虚空,所施的对象是假存。无论他抱着怎样美好或伟大的心愿,极尽自己的力量,所作的善举在结果上都未必符合他心中的善。还有几个人愿意坚持?”
“依我说,人类的善远不如他们的呼吸来得真实。一个人呼吸一口气,需要你先许给他几两银么?还是给他大谈一番呼吸的妙处,如何能让人益寿延年?”洪希圣笑了笑,“恐怕倒要反过来,若他现在被绑架了,要给绑他的匪徒一笔钱才能继续呼吸一天,他多半也会认真考虑一下。”
上官陵无声叹息。
“虽如此,犹有痴心一片、伏白死直之士。”
“无益而已。”洪希圣抚髯摇头,“成败兴灭各有其时,万物自有其寿限,岂是一两个人可以改变的?遇上特定时候,一些公认的善本身就可以通向毁灭。伏白死直,好一点儿的是于事无补,糟一点的话,说不定毁灭来得更快。人果真能知晓何者为善、何者为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