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众生是空,那为何还要度众生?”
灭空暗想,依我说不度也使得,爱度不度,只不过不度就不是菩萨了。欲待张嘴,又觉得这答案听上去多少有些粗暴,不像个正经答话的样子,搜肠刮肚一番,忽想起从前师父的话,正可拿来现卖。
“上官大人问得极好。”他有模有样地道,“倘若大人左胳膊发痒,可要用右手去挠一挠么?”
上官陵眸光一动,须臾道:“我明白了,多谢法师指教。”
之后二人就分别了。灭空当时想,也许过不了多久,世上就再不会有灭空,也不会有上官陵。
这一带从前也是锦绣繁华之所。珠楼鸳瓦,斋宫道院,掩映着翠荫红树,轻飘着蜀管吴丝,漫说那三十三天行乐处,也似这檀麝香暖生烟雾,玉台霜月多寂寥,总向人间叹朝暮……也真是三江形胜地,风流旧有名,岂料如今几经战火之后,仅剩下半城丘墟,一望春草而已。
存在总是有限,空亡却似无限。以有限之身,去承担无限的使命,光想想就够累人了,怎么可能做得到呢?哪怕是所谓“寄希望于来者”,很多时候也像是不能细想的自我安慰。
在这所有的寻索和叩问中,仿佛只有卓秋澜的话显出了几分可靠之处。彼时大战方罢,忘岁月携残部逃出了化乐城,殷雪衣统率的武林群豪将整个化乐城洗劫一空,卓秋澜得知后良久无言,连夜带着从城中找到的几个幸存孩童离开了化乐城,顾曲薛白宽解她:“这大约不是殷盟主本意,我们一路跟随而来,看他像个好人,只是这些豪杰来历混杂,许多都不是无相林部属,可能他也约束不住。”
卓秋澜道:“我并不是责怪他的意思。这个问题的根底,也与他本人如何没有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顾曲薛白惑然相顾。
卓秋澜当时精神不佳,面容上血色未复——直到与忘岁月交手,众人方知她仅有六成功体,最后虽击败了忘岁月,自己却也落下了重伤。顾曲薛白恐怕她多言耗气,因而虽满心费解,也不敢继续追问。
谜底直至顾云容从玄都府赶来时方才揭晓。
“师父。”
她在卓秋澜榻前跪下,仰面看着卓秋澜宛如金纸的脸色,心沉到了谷底。卓秋澜把和光剑递给她,这含义不言自明,侍奉在旁的顾曲薛白惊愕了,连顾云容本人也相当诧异。
“师父才为江湖立下大功。”她叩首道,“天佑善人,师父必能转危为安。此剑徒儿实不敢受。”
“这都是哪来的话?”卓秋澜脸上掠过一丝飘忽的笑,“什么大功?什么善人?云容,我告诉你吧。为师实不曾立什么功,一切有为法,都是生灭法。我门中以清静为本,立功二字,闻所未闻。”
顾云容默不敢语,片刻道:“那若有事……”
“有事便做事。”卓秋澜道,“你也吃饭,你也睡觉。你吃饭睡觉之时,心里可觉得在立功么?”
她提着余力起身,要了一杯酒来,摇摇走到门边,仰头望了望清朗的天色,叹道:“我爱其静,寤寐交挥。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说完这句,人便躺倒了下去。那一杯酒也泼在了地上,就像预先奠了自己一般。
顾云容三人所受的“无功之教”,无相林盟主殷雪衣却无福听闻。化乐城大事既定,忘岁月逃之夭夭,他便成了此地当然的主人。可惜这只是他自封,江湖豪杰们恐怕并不这么想,于是等到众人心满意足散去,留给他的就只有一座空城,和满身的疲惫与火气。
他究竟得到了什么呢?大胜之后,殷雪衣颇怀疑惑。他竭心尽力,组织大会收拢豪杰,为江湖惩恶扬善,为武林除灭凶顽,可到头来究竟得了什么实惠?虽说无相林和他这个盟主从此蜚声无两,可由于卓秋澜的掺和,也未见得就能从此压玄都府一头。
亏损却是实打实的。他看着自己重伤的部下,暗暗悔痛——偏是他最亲信的得力臂膀,不得不身先士卒,反倒是外头那些逐利而来的“豪杰”,本不十分听他指挥,竟能留下九成力气坐地分赃满载而归。
他越想越郁闷,最后竟然抱起病来,只觉武林负我,什么安定江湖、靖世之乱的宏图伟愿,此刻皆化为云烟。不过半载光阴,便在一片唏嘘喟叹声中驾鹤西去,徒留下七零八落的无相林。一场替天行道的大业,便轰轰烈烈地兴起,又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如同一响过后、散了一地的爆竹。
比起变动不居的江湖,这几年的庙堂可谓平静如水。面对容国的彻底覆灭,远隔千里的连越君臣也受到了震动。不多久,随着年迈的国主撒手人寰,新继位的世子在除服之后,便亲往临臯与昭国女王会面。据说,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世子前脚返回建云,昭国的封赐后脚便跟着来了。中间唯一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是大司刑韩子墨因母丧致仕。对于这位多年重臣,沈安颐颇予礼遇,不但赐下重金,还命群臣相送。
天下初定,乱世的烟云看似即将远去。阴翳既散,空中的日头都更艳烈了几分,使得这一年中最寒的时日也温暖如春。转过年来,便是大赦天下,世人皆知,他们有了一位女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