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思君若汶
沈安颐犹然记得,多年前上官陵给她授课时,曾有一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原也不甚稀奇,不过是经书里的熟话。只是如今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倒是真有个“朕躬”了,但朕躬究竟有什么罪过,以至于连着这几年天灾不断?
若说是征战太多、杀伐太重,而今也已息定干戈;若说是刑政太苛、律法太严,而今也已宽刑简政。她不敢否认自己曾让百姓受苦,但那也是为了长治久安不得已的牺牲,何况现在,她能做的也都已做了,还能怎么办呢?
绣帘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臣宫无忧参见陛下。”
沈安颐抽回神思。
“你来得正好。”她擡了擡手,示意宫无忧平身,“今年的赋税,你那边情况如何?”
宫无忧姿态恭谨,面色凝重。
“回陛下,据臣所知的情况,今年收成仍然堪忧。不少州县流民日增,常平仓的储备也已告罄。总算下来,若能征到去年的一半,便已是万幸。”
沈安颐心绪沉重。经过数场大战,国库的结余也早已耗得所剩无几,然而民众的生计同样紧要,竭泽而渔的事,毕竟非智者所为。
“依你之见呢?”她沉声发问。
“陛下。”宫无忧执笏躬身,语气虽略显促迫,却也保持着应有的分寸,“连年天灾,百姓已是苦不堪言,若再强征赋敛,非但有失仁德,更恐激起民变,终究于国不利。依臣之见,倒不如再减免一些。”
沈安颐不语。她自然知道宫无忧所虑在情在理,但若继续减免赋税,这一直也补不上、甚至越来越大的亏空又要如何处置?
对于她的顾虑,宫无忧似乎早有所料。
“陛下,臣有一权宜之计。田赋虽不能足额征敛,但自先王更法以来,各地市集繁华,依臣之见,不如暂且略增市税,取有余而补不足。”
沈安颐沉吟了好一阵。
“倒也是个法子,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市集所鬻之物,又何尝离得开农人所种?增了市税,到头来怕也是治标不治本。眼前无它法,暂且如此吧。”
待宫无忧告退,沈安颐渐渐想起另一些事来。流民日增,也就意味着兼并日盛。虽然依照律法,每户田亩数皆有一定限额,但也要豪强们肯当回事。太平时日,上有国势君威,下有载覆之水,这些人还有忌惮;可若一旦有了乱子,情形便不同了。倘要拨乱反正,必得重立严刑不可。但且不说有违如今“宽仁养民”的大旨,就算事急从权,立起严刑来,满朝又有谁能代天行令?难道要把已归乡数年的韩子墨再请回来不成?
正自思量难决,内侍的禀报声传来。
“启奏陛下,押解忘岁月的囚车到了,现在仪凤门外候旨。”
昔年昙林国师忘岁月弑君篡位,沈安颐亦有耳闻,然而当时昭国需要休养生息,顾不上人家的闲事,便撂在一边置之不理。那忘岁月雄心不改,虽只占着昙林一隅之地,仍不忘天下大业。昙林本是小国,经不起如此折腾,没多久上下乖离、民不堪命,过了几年便又酿出内乱来。沈安颐趁机出手,以讨罪为名灭了昙林。谁知忘岁月滑溜得紧,竟又逃了,直至前阵子才在玉磐山附近落网。
对于这位威震江湖的前过忘山门教主,沈安颐久闻其名,却从未谋面,心中不免好奇,当下便传出诏旨,令忘岁月戴枷觐见。
作为曾经的北桓太师、后来的昙林国师乃至国主,宫殿之于忘岁月,也只如蔽体的衣袍一般。比起欣赏雕梁画栋,如何抓住机会让自己转危为安才是当务之急。
他于是顺从地叩拜:“罪臣忘岁月拜见陛下!”
“这可奇了。”沈安颐笑道,“你何时做了我昭国的臣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忘岁月俯伏得愈发恭敬,“陛下宾服四海,谁不是陛下的臣民?”
沈安颐但笑不语。此人倒也能屈能伸,只是仅凭几句恭维,还不足以换得赦免,想起他在别处如何兴风作浪,沈安颐收起了逗虎弄鹰的玩心,把手轻轻一挥,令侍卫将人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