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又怎样呢？他心肠中的柔软只一瞬间便已逝去，同袍们前仆后继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染血的土地、残破的王城……重又激起了他无边的恨怒。她的疲惫也好、烦忧也罢，都不过是为了她自己没有止境的权欲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罢了！哪里轮得着他来同情！他们二人本就处于不同的立场，生来敌对，注定相违。今日之事，非得有个结果不可！
夜色渐深，宫殿内外一片悄寂，近侍宫女都已在沈安颐的吩咐下休息去了，唯有几个听唤的尚在殿外留守。这时节天候已寒，夜里怕风冷，殿门紧闭着。阿客稍稍擡起脸，在殿内仔细察看了一圈，确定已无旁人，便咬住匕首，悄无声息地朝着王座附近移动。
沈安颐疲乏至极，不知不觉已伏案睡了过去。阿客轻手轻脚地跳在地上，捉紧匕首，屏息向她靠近。
柔和的灯影摇曳，一道雪亮的明光，骤然映现在沈安颐脸上。
“谁？”
强烈的光线刺开了那双美目，沈安颐倏然弹起，身体先于思考撤离了御座。耳边一声闷响，匕首插进了书案里。
阿客吃了一惊，匆匆将匕首拔出，视线四面找寻，却不见了沈安颐的身影。
“有刺客！来人！”
呼喊的声音从帷幔后响起，阿客当即跳起，循声觅影。一片裙裾闪过，他飞身扑上，伸手一抓，却只扯下了帐幔。
“砰”的一声，殿门被撞开，侍卫们蜂拥而入。几步奔上前来，迅速将刺客扑倒在地，绑缚起来。
“微臣失职，令陛下受惊了！”
殿值将军跪地请罪。沈安颐摆手，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裙，转身走向御座。
几名侍卫拉扯着刺客站了起来，请示道：“陛下，此人如何处置？”
沈安颐打量过去，刺客是个陌生少年——也许是青年，看身量已经成人，只是神态间还残存着些许天真稚气。他任凭侍卫紧紧扭着双臂，嘴唇紧抿，神情倔强。
她懒得多问，这类事自有审案官员处理，遂将手一挥：“带下去。”
“是！”
侍卫答应一声，押着犯人转了个身，举步便走。
“等等！”
后面陡然响起威严的喝声。
侍卫忙停了脚步，有点讶异地望着女王陛下此刻的神色。
沈安颐紧敛眉宇，缓缓走近前来，她的视线一动不动地驻留在刺客的后颈根上，半晌，突然开口：“把他上衣脱下来。”
“遵命！”
侍卫应声而动，三两下便将阿客的上衣扒了下来。沈安颐的目光凝定在那年轻刺客的后背，迎着耀明的宫烛，隔着纵横的伤疤，一片暗色的痕影宛如盘踞的小龙，呈现在她眼前。
时间仿佛静止了，沈安颐面无表情，久久不语。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鸟啼，她回过神来，转到刺客面前，双眼紧盯着他，阿客也毫不示弱地回视。沈安颐眼眶绷到了极致，眼光胶着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看个清楚。
“你……你是……”
阿客不回答。
沈安颐忽然有点急，手一伸准备去抓他的胳膊。侍卫大惊，唯恐刺客伤了女王，忙押着阿客后退一步，大声叫道：“陛下小心！”
沈安颐终于回过神来。
是了，她是陛下，是君王。
她若有闪失，昭国便将动荡。
看着面前对她怒目相向，脸色倔强的“刺客”，莫名的，她的心尖轻轻颤抖起来，断断续续，时重时轻，直至颤成一片。
是骨肉，亦是寇仇。
“陛下，此人如何处置？”侍卫们执刀护卫左右，声气铿然。
沈安颐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何处置？
这是她的弟弟。她今生仅存的弟弟。她自幼分别、亏欠最多的弟弟……为他，父王临终遗恨；为他，母后病榻咳血；为他，自己青灯祈求无数次，遣人搜寻无数次，焚香祝祷无数次，冀望命运有朝一日的垂恩。
可当命运终于将他们牵引相逢，竟是如此情景？
真是天大的玩笑！
良久，沈安颐垂下视线，微启丹唇。
“知道么？你背后的胎记，与我失散多年的亲弟……一模一样。”
话声虽轻，含意却再分明不过，阿客如遭雷击，蓦然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