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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棠棣之华(1 / 2)

第三十一章棠棣之华

玉指纤纤,不紧不慢地翻阅着案上的捷报和降表。沈安颐唇边勾起一抹笑意,颇觉心满意足。自打王肃病逝,容国朝内益发无人,对着大好机会,沈安颐自然不能放过,一面挑选精兵良将,一面加紧联系陆丛,许以厚禄,诱以重礼,胁以威势。事到临头,陆丛却有些推三阻四,摇摆不定起来。沈安颐道:“若不然,便把陆相的难处诉与容王,请他帮忙裁断如何?”

不久兵临城下,身为立足朝堂多年的不倒翁,陆丛当然不会看错势头,便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劝得容王投书求降。沈安颐佯许之,却暗令将士趁其防务懈怠,撤去守备之时一举攻下奚阳——北桓前车之鉴尚在,她是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合上奏报,她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连宵思虑过度,此时尘埃落定,疲倦便一丝丝漫上眼皮。正想打个盹,忽有宫女碎步入殿。

“陛下,小殿下又病了。张少傅请旨,今日讲学是否暂罢?”

沈安颐听在耳中,半是好气半是好笑。

“生病?他就是不想读书吧?这回又是真病还是假病?”

“据太医说,不像是假的……”

沈安颐蹙了蹙眉,拂案起身。不管是真是假,大侄子病了,她做姑母的还是得去看看。

小王孙沈玫,乳名真郎,原是沈安颐的二王兄沈明良之子,也是先王唯一的亲孙。沈安颐初即位时尚且年少,对于承继之事不甚忧虑,便依宫中惯例,如其他宗室子弟一般养置。那孩子出胎便丧父,母亲柔弱难以管束,余者不过亲戚仆婢,更不入他法眼,遂养成一副顽劣性子,学堂里满打满算,一年到头也只安生坐过三五日而已。

等到沈安颐灭了北桓,庶务稍闲,渐渐想起自己身后事来,于是把这小王孙接到宫中,安排太傅少傅督管教习。那孩子何曾过过这种日子?便如孙猴子戴上了紧箍咒,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三天两头不是外伤就是内病,时好时坏时真时假,颇得兵家诡诈之道。沈安颐软硬兼施,他却乖滑得很,茹柔吐刚,吞饵逃钩,到头来也不过偶尔做做样子。

“陛下,玉华宫到了。”

随侍宫女将沈安颐扶下乘舆,垂首跟随上阶,才入殿门,一股恬淡香气便迎面袭来。沈安颐微觉讶异,这香气并非药香,却有几分像兰花香气,可小王孙并不爱花儿朵儿,谁想起来拿这个哄他?

走到床榻前,沈安颐才恍然大悟。

“张少傅说小殿下多病,不如就以床榻为书案,叫人从兰台搬了这些书来,给小殿下解闷。”

宫女一边说话,一边忍笑地低下头去。沈安颐也不禁笑了。

“这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难得张少傅肯如此费心费力。真郎既然离不得病榻,就在这里看书也无妨!”

真郎抱着被子努着嘴:“看……看不懂……”

沈安颐挑了挑眉。

“看不懂就请教先生,或者,姑母也可以教你。”

她就榻坐下,随手抽了一本摊开在真郎面前,恰写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便自己念了一遍,问道:“字可都认得?”

真郎点了点头。

“知道意思么?”

真郎苦着脸望着她。沈安颐一笑:“这意思是说,人要从根本做起,才能成就治国之道。孝敬父母师长,友爱兄弟姐妹,就是根本所在呀!”

“我又不想治国……”

孩子咕哝着,悄悄翻了个白眼。沈安颐一时沉默。

“纵不治国,看着解闷也好。”

“……谁拿这个解闷?垫桌子还差不多!”

沈安颐微沉了脸色。

“这都是圣贤书。”

“可是难看啊!”孩子抗拒得很坚决,“难看就是难看!无聊死了!”

沈安颐皱了皱眉,真有这么难看?她当年也是这样学过来的,怎么就没有他这般痛苦?

直到走出玉华宫的时候,她才终于想明白了原因:她之所以不觉得圣贤书枯燥无聊,是因为当初教她的人,是上官陵。

当她听讲着书本上的君子之道的时候,坐在她面前款款言谈的,正是一个活生生的君子。

于是一切都显得那么有趣,那么真切,那么妙不可言。

看到书上写“君子泰而不骄”,她想:的确如此。

看到书上写“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她笑:诚哉斯言。

书上写“君子易知而难狎,易惧而难胁,畏患而不避义死,欲利而不为所非……”,她叹息:简直没有比这更中肯的了!

眼里看见的虽是文字,脑海中却不知飘荡着谁的影子。书卷翻完,她的心绪犹未绝尽,神思牵萦间,竟似有些不讲理的憾恨:这些圣贤为何吝惜笔墨,不肯再多写几句呢?

自己当然是欣赏、乃至喜爱上官陵的。沈安颐暗自想,只是到了利害关头,她又无法全然放心。自己肩上担着的,并非一身一己之得失,身为人君,焉能感情用事?倘若上官陵为此怨恨她,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想到此处,她猛然咬住了嘴唇,本就红鲜的唇色愈发艳得凄厉。

晚间接到边报,昙林那边似乎蠢蠢欲动,边境上多有摩擦。大获全胜的兴奋被紧随而来的隐忧冲散,沈安颐不无烦闷地想起尚未解决的后患——吞下了容国,也就意味着与昙林接壤,千机公主本就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更容易说动群臣“抵御强寇”、“同心击敌”了。昭国与昙林素来悬远,缺乏应对的经验。连年劳师,昭国也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她支着脑袋,忽有心力交瘁之感。

沈安颐不知道,她披卷沉思的身影早已落在了另一双眼睛里。那是一双窥视的眼睛,满含着悲哀与仇恨。时隔多年,他再一次经历了丧城之痛,这一回,还伴随着亡国之恨。阿客伏在屋梁上,按着怀中的匕首,目光紧紧锁定着宫烛前那道尊贵身影。若不是她,王叔不会忧病而死;若不是她,容国不会陷师而亡;若不是她,自己不会沦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在他原本的想象中,这位敌国之主如今应该正春风得意、气焰嚣张——身为胜利者,她确实有此资格。可眼前所见,却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