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蓬山无路
焚音圣女才走到殿门外,便听见里头千机公主的怒骂声。这怒骂并不是冲她而来——至少在明面上不是,焚音圣女早已听闻晏飞卿在连越的变故,这本就与她无关,而就算是为了别的,千机公主的怒火也鲜少烧到她身上。掌祭圣女即使走下神坛,也仍须披戴着天王的荣光,撕破了圣女绡衣,无异于将自己的宝座掀翻一半。千机公主脾气再坏,毕竟还存着几分理智。
她沉思着,驻足于宫廊下,有点懊恼于自己的多管闲事。回想起来,关于千机公主的闲事,她实在已管了太多,打从这位新王后来到昙林王宫的第一天,她就自作主张地管上了。利益权衡都是后话,说到根底,不过是看到她惶惑而真诚的凄苦脸色时,无端生出了一股母性的柔情。
然而因着端如的死,千机公主对她颇怀疑怨,对此焚音圣女无意置辩——这也算是她多管闲事的教训。于是她收敛行迹,依旧退守天王宫,等到千机公主再次传请她时,外头太子获罪、先王驾崩,已是天翻地覆。
千机公主请她,是为了商议对狄通明的处置。焚音圣女心若明镜,虽说商议,其实也是想借机看看她有几成“同谋”的嫌疑。她思量一番,末了只道:“若太后在外朝尚有可信托之人,狄通明便可斥逐;否则,最好留着他。”
彼时千机公主正与那位新国师打得火热,闻言笑道:“我自然有可托腹心之人。”之后狄通明死,忘岁月洗刷了朝堂,而后便撇下王座上一对孤儿寡母,顾自逍遥去了。千机公主满腹怨愤,却莫奈他何,只苦了内外宫侍,每每说起太后娘娘,都说比从前难伺候了十倍不止。
她想着,默叹了一口气,从自己的思绪里看见许多憧憧往来的影子,有近有远,层次井然。近处的面目清晰,模样生动,可辨可感;远一些的略具轮廓;再远些便成了一片模糊的虚空。虚空与虚空毫无差别,因此只要离得够远,众生自然平等无二。身为圣女,她必须“公正平等”地施予,于是就最好离所有人都足够远。
当她深思之际,身后脚步声响,竟是千机公主走出殿来。
“你怎么在这儿?”千机公主看见她,不由一愣,“既来了,可叫人通禀,干站在外头做什么?”话到最后,便泄出几丝不耐烦来。
焚音圣女垂眸行礼:“焚音也才刚到不久,恐怕太后忙碌,未敢擅扰。”
千机公主默然片刻,渐渐释展了面色,冷笑道:“晏飞卿做得好娘亲!蕙儿还这么小,说撇下就撇下了?她可有一点母爱么?”
焚音圣女略知一点她的身世,心知她对蕙儿于姑侄之情外,颇有些“同病相怜”,而今出了这档子事,自然对晏飞卿的意见更大了。她也不好帮晏飞卿过多辩驳,只淡淡道:“孩子是她生的,爱想必是有爱,缺的也许是依恋。”
“依恋?”千机公主好似头回听见这词,转过脸来怔望着她。
“依恋与爱有一点关系,但更重要的是相处方式。”焚音圣女不紧不慢地道,“一般来说,什么样的相处方式,就会产生什么样的依恋。你不能指望以路人方式相处的两个人,能产生亲人般的依恋。蕙儿是晏飞卿十月怀胎生下的,天然就会对这孩子有深厚依恋,但尽管最开始有深厚依恋,可之后,你人为在她们母女之间安插了太多阻隔,把两人心的距离拉远了。她们虽有血脉之亲,但缺乏相处,天长日久,原本具有的深厚依恋也会磨光,从而令依恋的程度与感到的距离相匹配,这时候,她们就只是名为母女的路人罢了,那还有什么舍不得、撇不下的呢?”
千机公主面色变了变,却不甚服气,讥诮扬唇,声音也尖厉起来:“照你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岂敢?”焚音圣女俯首,语调更柔婉了几分,“只是太后既然本就不欲让她母女二人亲近,如今晏飞卿撇下蕙儿远离红尘,于太后而言,正可谓求仁得仁。您该觉得称心如意才是,又何必生气?一面希望她对孩子无亲近心,一面又希望她对孩子依恋不舍,岂不也矛盾得很么?”
千机公主阴沉着脸不吭声,半晌平了声气,道:“不提她了,今日传你来,另有一件要事。据说,上官陵去了连越,依你看,接下来的事,该如何?”
“上官陵去连越,无非是为了‘安排后事’。”焚音圣女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她为昭国,也算鞠躬尽瘁。不过有一件,我得提醒太后。”
“什么?”
“按时日算来,上官陵死期不远,倘若她死在连越,昭国女王可不要找连越算账?容国的战事尚未结束,若同时与连越冲突,昭国内部虚弱,于我倒是可趁之机。若不然,等昭国再吞下连越,不但容国早晚入其彀中,就连我昙林也只好臣服而已。眼下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太后是想要她死在连越呢?还是想要她去别处丧命?”
千机公主再次沉默。单论利害,让上官陵死在连越,挑起昭国与连越争斗,自己再趁虚而入攻昭国,自然方便不过。可问题是,她与上官陵有约在前,上官陵一死,她就不可再与昭国为敌,难道要背信弃义,白白骗取那人一命不成?
照理说,身为昙林的监国太后,以昙林的利益为头等事,就真坑买拐骗也有的是臣民谅解,然而她心里总觉得别扭,她暗暗觉得上官陵是一个好人,是她这一生中所遇见的人里,为数不多的真正的好人,她并不想这样利用她、欺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