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志怀霜雪
沉重铁门轰然打开,一道微光擦过青铜狴犴威武的颌须射入,旋即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好深,深不见底。
这是沈安颐举目向天牢内望去时的第一个念头。
典狱长在门边躬身说话:“公主请进。”
话说出口,他立即发觉自己的失误: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吉利,但愿公主不要怪罪。然而沈安颐全未留心,更无暇与他计较,擡步便迈入天牢。
上官陵身份不同,罪名也是目前独一无二的,并不与其他囚犯关在一处。跟着引路的典狱长,沈安颐穿过好几条深长的走道,才在一间把守严密的石砌牢房前,望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公主,没有陛下指令,牢房的门不能打开,防止犯人脱逃。”
“我知道,我就隔着门和她说几句话,你下去吧。”
“是。”
牢门前点着两盏油灯,灯火如豆,昏黄浊暗,再好看的脸色被这种光线一照,也难免显出憔悴愁苦之感。犯人们面面相顾时,为这悲怨凄惨的氛围所折磨,多少意志都能消磨殆尽。
想到此,沈安颐反倒为此刻的上官陵松了一口气。她独处一室,也算不幸中的幸运了。
“辜负了公主好意,还惊动公主前来探视,微臣不胜惶恐。”上官陵坐在牢房内,望见她来,便微微地笑。
“我看你未必惶恐。”沈安颐见她这时还笑得出,不禁好气,“辜负我算得了什么?只要自己能轻松自在,你有什么不敢干的?”
上官陵瞧着她的眼神有些无奈:“你看我现在轻松自在么?”
“所以说,你这又是何必?”沈安颐在牢门外蹲下,平视着她,“红药她又不是不愿意嫁给你。皆大欢喜的事,你又怕什么?”
“怕欠债。”上官陵笑,“世上债务千千万,情债最难偿。真扛不住这个。”
“你无非是怕将来她发现真相闹起来。”沈安颐道,“但我觉得你错估了形势,也错估了她。我敢打赌,她现在知道了,也依然愿意嫁你。”
“不用赌。”上官陵收了笑意,“她现在面对的状况太突然,感情一时还没转换过来,热血还在头上,自然有应承的勇气,可等冷静下来一定会后悔。”
“你这是自己臆断。你又不是她,怎知道她会怎样想?”
“不是臆断,这是常情。她才多大?哪个女子受得了守一辈子活寡?她现在心理弱势,我若顺水推舟,无异于趁人之危。她以后明白过来,会怨恨的。我也惭愧,何苦?”
沈安颐沉默下来。
“你这是自讨苦吃……”她有点负气地撇开视线,“本来……本来一切都已经平静下来了。”
上官陵倚靠在铁栏上,神色微黯:“事情虽平,奈何我心中不平。”
“红药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她的语调缓慢平静,含着深沉的叹息,素来淡漠的双眸中,漾出温和的怜惜,“她年纪不大,却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我不想看她再因为我赔上终身。”
“你的用心自然是好,”沈安颐叹一口气,“但若换做别人,肯定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他人如何与我无关。我只是遵循自己所信奉的公道。”
沈安颐低垂目光,秀眉紧蹙,扣着牢门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只觉心乱如麻,百般滋味无法分辨。
“可你这样做,就没有想过自己的仕途么?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现在却前功尽弃,你的志向怎么办?你的理想呢?落到现在这个田地,你就甘心吗?”
上官陵摇头:“不甘心。”
沈安颐一愣:“那……”
“但若不这么做,我又怕自己亏心。”
“天高地阔,世路无穷。但若亏心,就算眼前有路,恐怕我也再走不动了。”
沈安颐霎时失语。
她怔望着眼前人沉静的侧影,心头渐渐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受。明明也是个花季女子,却偏偏生就了一身清峭风骨。她忽而就想起之前学礼经时读到过的文章,“非彼日月照大明于寰宇,类此松筠负贞心于霜雪……”松筠常青,霜雪本洁,可人的血肉之躯如此软弱,人间的名利欲场如此污浊,究竟要怎样的意志,才能如松竹般坚守一颗贞心?
上官陵……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良久收回视线,抿住嘴唇,仿佛想笑,眼眶却先自一湿。她连忙俯下脸去,心底波澜纷纭,一半钦敬一半感伤,一半欢喜一半难过,千思万绪,纷至沓来。
“你觉得父王会不会放过你?”
“不会。”上官陵答得直截了当,“他现在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放我,而是在犹豫要不要杀我。”
“的确。”沈安颐吸一口气,点头道:“你官位太高,了解的东西太多,哪怕将你废官革职流放蛮荒,一旦被别国发掘,仍会威胁到昭国的利益。”
上官陵不吭声,显然是默认了她的推断。气氛一时凝重,二人皆不再言语。
沈安颐眼圈发红,又深吸了几口气,似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许久,她向牢门内发问。
上官陵沉静的视线盘桓在她的面容上,清透的眸光之中,如有丝丝缕缕的遗憾,点点滴滴的不舍。
“朝廷上还有些没完成的事,就拜托公主了。”
“自己的事推给别人算什么?”沈安颐咕哝了一句,水色晶莹的眼睛向她轻轻一扫,“要真惦记,就自己出来做。”
“你保重。”她低声说罢,立起身来,扭头向外走去。
上官陵视线一转,隐约猜到她要去哪里,心头一跳。
“公主!”
沈安颐步足微顿,却没有回身。她开口,声音宁静而清晰。
“你的选择,我尊重。但我也有我的坚持。”
返回王宫时天色已经黑了一半。晚风太寒,回廊下的鹦鹉都失却了鸣叫的力气,可怜兮兮地趴在玉笼中。后宫的方向若近若远地传来琴筝之声,忽然弦断,于是声随幽怨绝。
而这一切,沈安颐全不关心。
她的步伐无比利落,她的方向无比明确,跨过重门,绕过望台,直奔昭王寝殿。
顶风求情当然不是划算的选择。父王一怒,之前的经营都将白费,这一场权争游戏她也将彻底出局。可那又怎样呢?
事到如今,她已经什么都不愿想了。什么王位,什么阴谋阳谋……都比不过上官陵一条命,上官陵能为了自己的本心做出巨大牺牲,她为何不能?何况她所牺牲的东西,原本也是上官陵为她争取来的。
只要上官陵安然就好。她望着越来越近的长年殿,脚步更加快了几分。呼出的气息在深秋的寒风里凝成一圈淡雾,很快消散开去。
只要上官陵能活着被释放,以后都随她的意,她想远走高飞也好,隐姓埋名也罢,都随她高兴了,自己绝不再多说一句话,绝不再勉强任何事。
值守殿门前的宫女太监看清是她,连忙行礼:“公主。”
“父王睡下了吗?”
“还没有。”
踏入殿宇的刹那,沈安颐意识到一件事——父王在等自己。
他在等她来为上官陵求情。
或者说,他料到……她会来为上官陵求情。
昭王靠在卧榻上望着她走近,神色愈显沧桑:“你来了。”
沈安颐在榻前跪下。
“女儿不孝,让父王久候。”
“我更希望候不到。”
宫门到此的路途那么远,千万步的机会,她都能转身,可她还是来了。
沈安颐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死死咬着嘴唇。原本就难以出口的话,此刻在父亲失望的注视下,更难启齿了。
“安颐啊……”
昭王的叹息落在她肩头,如有实质,令她觉得如荷千斤。
“你已是为父唯一的寄望。你怎么忍心……”
沈安颐咽下泪意。
“父王难道以为,女儿是为了上官陵来的吗?”
“难道不是?”
沈安颐缓缓摇头。
“女儿年少无知,也曾听闻‘道术德行,出于贤人;国家兴废,在于举士’。如今朝廷正在整顿的关键时期,半数策令皆出自上官陵所画。临阵换将乃兵家之大忌,何况国事之谋,非在一朝一夕。父王今日锁拿上官陵事小,只怕有蠢蠢欲动之徒就中取便,趁机作乱,令后事难继,新政罢废,才是最严重的问题。”